多數事物只要經過搜尋,就能事先得到答案或結果;一旦發現通往終點的最短路徑,就會循著捷徑前進。但如此一來,任何人來做都會得出相同結果。只有在不斷繞遠路、試錯後,回過頭看發現毫無意義的事情,才能產生人的溫度,也就是一個人的個性或風格。
從起點沿著捷徑直達終點的路途非常狹窄,反之,從起點出發後偏離捷徑、左彎右拐才抵達終點的路途,就會因為吸收了不必要、多餘的事物,不斷拓寬腳下的道路。該把這條寬廣的路當成多餘贅肉,還是人生的樂趣呢?我偏好後者。
以翻單槓為例,這對人生而言並非必要,而且實際上會聊到翻單槓的,大概只有小學生的對話。體育課時,擅長翻單槓的學生得到老師的稱讚,在同學間宛如英雄般備受擁戴,大家都熱烈討論:「要怎麼做才能翻得這麼好?」「運動神經有差啦。」「可以參加奧運了。」不過遺憾的是,這位同學不但沒有成為奧運選手,現在還腆著一顆不動如山的啤酒肚,只能說歲月不饒人。
我清楚記得我家老婆曾氣憤地說:「翻單槓到底有什麼意義?」那一瞬間,我不太確定她是不解「抵抗地球重力,將身體拉到單槓上再前翻」這項運動的構造,還是思索翻單槓對青春期孩子的影響,抑或是對翻單槓的教育意義投以質疑。但那個時候,我只清楚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說出口的答案不如她意,毀天滅地的災難就會降臨。換句話說,我不能像平常那樣隨口敷衍,畢竟已經有好幾次因為隨口敷衍導致老婆大發雷霆的記錄。
我謹慎地詢問她這句話的用意,她的意思是:「翻單槓這項運動,在現實生活中毫無用處。」老婆是個運動白癡,常常讓人擔心她的運動神經是否還健在,這番言論就是為了正當化自己不會翻單槓。她同樣做不到的運動還有跳箱。除非是體操選手或教練,否則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會因為翻不過單槓或跳不過跳箱而感到困擾。「為什麼在追求效率的現代社會,依然存在著這種沒用的運動呢?」這是她對這個世界提出的質問。昭和、平成時代翻不過單槓的怨恨,讓她想在令和時代討回公道。我由衷敬佩這樣的執著。
翻單槓或跳箱在現實生活中發揮不了任何作用。我最後一次成功翻過單槓,應該是在二十年前的晚上,某座公園的兒童單槓;跳箱更是從畢業後就一次也沒有碰過,甚至連看都沒看過。,
現實生活不需要單槓和跳箱,這點無庸置疑。但只因為「不需要」,就斷定「沒有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是否太過武斷呢?回想起擅長運動的同學,曾以彷彿停格般的優美姿勢,展現翻過單槓或跳過跳箱的模範技巧,讓我佩服到感動的地步。如果有人對我說這樣的感動沒有意義,我會回擊:「這難道是運動白癡的自卑?」不過我知道,這樣的回答就相當於點燃老婆內心的火藥庫,將導致嚴重燒傷。
那麼拿老婆熱愛的東京迪士尼樂園來舉例比喻如何?迪士尼樂園對生活有幫助嗎?大排長龍等待搭乘遊樂設施或吃午餐有價值嗎?早上開園前就在門口排隊,在園內購物、吃飯、看煙火,直到閉園前一刻都在場內活動,等到身心都染上老鼠味後才開車回家。回到家後,看著自己在洗臉台鏡中所反映的表情,只能用「虛無」兩字來形容。很遺憾,迪士尼樂園對我來說,並不是個有意義的場所。
於是我問老婆:「迪士尼對你的生活與人生有什麼幫助嗎?在那裡感受到的信心、愛與友情,能夠讓你更富足嗎?」雖然我用的是問句,但其實真正的用意是說教:「對你而言十分重要的場所,說不定對別人來說,就像你恨之入骨的翻單槓一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而每一種價值觀都重於地球──我想要強迫她接受這個有點肉麻的觀念。
我原本期待她反省:「你說的沒錯,或許我的視野有點太狹隘了。從現在起,我會把你當成目標,期許自己像你一樣了不起,能夠認同多元價值觀。」但才過了一秒鐘,這份希望就被她輕蔑的語氣推翻:「不,那可是對所有人類來說都有意義的地方。我才不信有人會不懂迪士尼的價值呢!」
我正準備委婉地反駁,但才剛開口就被她打斷:「你明明也玩得很開心,比我還更開心。」真的嗎?我回憶那天的自己,如果有人問我「你那天玩得很投入嗎?」我能夠抬頭挺胸地否認。但是如果排除「被老婆拖去」的被動立場、長時間等待及人擠人的場面等負面因素,單純聚焦於「玩得投入嗎?」這項問題,那麼我不得不承認:「確實玩得很投入。」
不得不說,搭乘遊樂設施時,我的歡呼聲比老婆更大;來到「玩具總動員瘋狂遊戲屋」這個遊樂設施時,我邊發出怪聲,邊以玩具槍瞄準目標;當雲霄飛車開到拍照點的時候,我朝著天空舉起雙手,張開嘴巴放聲大叫;觀賞電子花車大遊行時,我朝米奇與米妮瘋狂揮手,當他們有所回應,我整個嗨翻天,對老婆嚷嚷「看到了嗎?看到了嗎?他們也對我揮手了!」那天真的很開心,我根本玩瘋了。但是事後卻因為把焦點擺在負面因素,導致情緒消沉,就連玩得很開心這件事實都忘得一乾二淨。
老婆對單槓與跳箱的回憶,是不是就像我對迪士尼的回憶一樣呢?她在體育課被迫翻單槓或跳跳箱時,從頭到尾都是痛苦的嗎?應該不可能吧?譬如觸碰單槓的那一瞬間、朝著跳箱起跑的那一瞬間。單槓冰冷的觸感、吹撫在臉上的微風、跳箱帶給屁股的柔和感受,應該都相當爽快吧?只不過從單槓墜落,或是屁股坐到跳箱上的悲哀事故形成內心創傷,抵銷了在某個瞬間應該有過的爽快感。就像我對著米奇瘋狂揮手的那一瞬間內心的激動,完全被排隊搭乘遊樂設施或進入餐廳的時間抵銷一樣。
很可惜,老婆表示完全沒這回事。她在翻單槓時,連〇.一秒的愉悅瞬間都未曾有過。看著老婆擺出一副「看你還有什麼想反駁」的姿態,我昧著良心說:「你說的沒錯,翻單槓真的很沒意義,不會翻單槓也無所謂,畢竟有很多人就算不會翻單槓也依然非常了不起。不,說不定了不起的人物大多不會翻單槓,像你就是其中之一。」
即使當今社會鼓勵做自己,有時候還是必須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真是太痛苦了。是否該說出真實想法,全憑自行判斷,如果出問題也必須自己負起全責,這一點更是讓痛苦變本加厲。
面對我家老婆,只能把單槓與跳箱當成例外中的例外,姑且視之為對人生沒有意義的事情。但我依然覺得,現今社會在評價事物時太過講究「有沒有意義」「有沒有效」。當然,對工作而言,效果是一大重要參數,但如果這項參數的比重失衡,或是硬將這樣的思維套用到人生,就會因為過於緊繃而不堪負荷。
人生只有一次。在難得的人生當中,雖然還是得做出成果、留下實績,但我也想要盡情耍笨與犯蠢。我當然無意否定走捷徑的人生。但就如同俗諺「欲速則不達」,我們似乎經常在無意義的繞遠路時碰上機會,後來才發現原來自己走的是捷徑。
換句話說,是否要讓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變得有意義,端看個人。我不覺得這篇文章能對生活帶來直接效果,所以我想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各位怪咖,都能理解無意義與繞遠路的價值,我說這麼多是在班門弄斧,各位就姑且一聽。我最近的目標是化身為沒血沒淚的魔鬼教練,訓練老婆直到能夠翻過單槓為止,讓她理解將身體從單槓上方翻過時才能品味的感受。一旦能夠翻上單槓,有沒有意義都無所謂了,不是嗎?
本文摘自今周刊出版社《我最喜歡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