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認可的青少年時期,曾讓他刻意用力表演以追求掌聲;名利雙收之後,他反而體會到,愈簡單真實的表演,愈能觸動人心。父親離世前的遺憾,幫助他精準揣摩失智老人不願接受現實的心理,也再次獲得金獎肯定。
電影《父親》(The Father)末段,再也分不清幻想與現實的老人安東尼,終於卸下偽裝的理智與堅強,無助地在他記不得名字的護理師面前啜泣,喃喃自語地央求著:「我要媽媽,我想要她來接我,我想回家……。」護理師則將老人擁進臂彎,反覆輕聲安撫:「放輕鬆,放輕鬆,過一分鐘你就沒事了……。」
現年83歲的演員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憑著對失智症患者的細膩詮釋,在2021年的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上,贏得個人生涯第2座最佳男主角獎。但看著銀幕中導演與編劇為他量身打造的同名角色,現實人生中的安東尼,想起的是他已經過世40年的父親。
想起逝世40年的父親
或許,生命結束那天,就只是這樣
1979年聖誕節,安東尼的父親發生心肌梗塞,急救後雖挽回性命,卻從未恢復健康。隔年春天開始,頻繁進出醫院的老霍普金斯,意識逐漸退化,不時陷入昏睡,清醒期間情緒也極度暴躁,而他的怒氣,經常衝著獨子安東尼而來。
看著數10年來始終給人藍領硬漢形象的父親,虛弱消瘦地躺在病榻上,總是讓安東尼心酸,「我每次到醫院探病,都會坐在他身邊,和他做些約定,一些永遠實現不了的約定。像是我知道他熱愛美國、喜愛旅遊,我就說:『等你能出院,我開車載你從紐約玩到洛杉磯。』」
「過了幾天,我再次走進病房,發現他正坐在床邊,仔細端詳著一張他自己弄來的老舊美國公路地圖,但我心裡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完成這趟公路旅行了。」安東尼回憶,父親過世當天,他到病房收拾遺物,發現床上已堆滿下一位病人的東西,只剩父親用來計畫公路旅行的閱讀眼鏡、筆和美國地圖,默默留在角落。
拍攝《父親》末段、安東尼面對護理師卸甲啜泣的那場戲時,即使是經驗豐富的他,也忍不住情緒潰堤,因為擺在安養院床邊櫃的一副輔助閱讀眼鏡,讓他想起父親離開那天,「記得我就站在那裡,想著他一生都這麼努力,但生命結束那天,就只是這樣……;我開始想到自己,我沒好到哪去,有一天我也會這樣(結束一生)。」他說。
在那當下,他的人生,確實可能和父親一樣平凡。
1937年的最後一天,安東尼出生在英國威爾斯的塔爾伯特港,從小,他的課業表現就非常糟糕,在男孩熱愛的運動項目上也不突出,卻對繪畫、音樂興趣濃厚。身為烘焙師傅的父親,無法理解兒子為何如此「不務正業」,還特地將安東尼送到寄宿學校「灌輸紀律」,但情況絲毫沒有改善,「我還記得父親曾當著我的面說:『你真是沒救了(hopeless)』。」
學校成績差、興趣又無法獲得家人認同,使安東尼在成長過程中不時感到自卑,並對「自己很笨」這件事深信不疑;直到很多年後他才發現,讓他跟不上課堂進度的原因是閱讀障礙,而非智力不如人。
在學校一事無成的安東尼,15歲那年,被另一位威爾斯男演員波頓(Richard Burton)的風采所吸引,暗自許下成為明星的志向,並在兩年後毅然離開在他眼裡枯燥乏味的寄宿學校,靠鋼琴專長,獲得皇家威爾斯音樂與戲劇學院獎學金;畢業服完兵役後,又錄取位於倫敦的皇家戲劇藝術學院,為自己掙得踏進表演藝術圈的入場券。
展現飢渴企圖心尋肯認
用憤怒掩飾內心的恐懼與不安
自卑的安東尼,對於在舞台上發光發熱,展現近乎飢渴的企圖心。戲劇藝術學院畢業後,他在英國20世紀最偉大戲劇演員羅倫斯.奧立佛(Laurence Olivier)的劇組裡擔任點綴式的配角,但沒戲時,他總在後台觀察奧立佛的每個細微表情、動作。有一天,當奧立佛因盲腸炎住院臨時無法登台,劇團經理緊急點名安東尼代班,而他惟妙惟肖的模仿,連續4晚,獲得觀眾起立喝采致敬。
逐漸展露頭角後,安東尼更努力尋求外界肯認,每次拿到劇本,他總是在每一行台詞之間,加上密密麻麻有關表演方式的注解文字,與他合作的導演和演員,紛紛勸他「讓事情簡單一點」,但他依舊故我;一旦導演質疑他的演出,安東尼會像是受驚嚇的刺蝟,用暴烈的言語反擊,甚至還曾撂下一句粗口,就掉頭離開。
多年後,安東尼解釋,當年那個充滿憤怒的年輕演員,只是為了掩飾被埋在內心深處的恐懼與不安,「能承認我們害怕,是一種美妙的自由。」他今年接受《紐約客》專訪時說。
很快地,連續幾個月在同一個地點、穿同一套戲服、說同一段台詞的舞台劇演出,已不能滿足想窮盡一切追求成就的安東尼,於是他在1970年代轉往美國紐約與好萊塢,尋求更多演出機會,試圖成為縱橫舞台與大小銀幕的三棲明星。
10多年之間,安東尼參與大量電影與電視劇演出,但除了少數作品如《象人》(The Elephant Man)以外,缺乏令人印象深刻的代表作。因為沒辦法在好萊塢晉升為「A咖」,他曾想過乾脆返回英國,將演藝事業重心,投注在BBC電視劇和莎士比亞作品舞台劇上。但1991年,安東尼接下一個改變他演藝事業的角色:電影《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裡,令人毛骨悚然的食人醫師漢尼拔。
確定演出食人魔之後,安東尼閱讀大量連續殺人犯的檔案,並探訪監獄、旁聽審判,觀察他們的行為舉止;為增加恐懼張力,他模仿爬蟲類動物,說話刻意不眨眼睛;在對戲時還即興模仿女主角茱蒂.佛斯特(Jodie Foster)片中的南方口音,變態模樣讓佛斯特心底發寒,在片場盡可能不與安東尼打照面。
《父親》的劇本,打從一開始就是為安東尼(左)而寫,導演甚至說,假使安東尼婉拒演出,他很可能將電影改拍成法語版本。(圖/采昌國際提供)
《沉默的羔羊》首稱帝奪金
83歲的他,用演戲不讓失智上身
安東尼在《沉默的羔羊》裡,總共只登場25分鐘,但已足夠讓他拿下隔年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從此正式躋身好萊塢A咖行列。
30年來,從《長日將盡》裡極度壓抑的英國管家、美國總統尼克森到教宗本篤16世,安東尼屢屢證明自己有能力駕馭任何角色;對於《雷神索爾》、《變形金剛》這類他口中「不需要表演」(No acting required)的特效大片,他也樂於參一角。
「我已經演了很長一段時間,隨著這些年過去,我發覺演戲愈來愈容易……,只要保持簡單、輕鬆,並且理解劇本。只要確實理解劇本,就像擁有多年經驗的駕駛坐進一輛車,一切會自動發生。」經過近60年淬鍊,安東尼已經不是當年那位力求關注的焦躁青年,學會放鬆享受演出。
《父親》當中有一幕,安東尼在女兒陪同下接受診療,被醫師問起出生日期時,他回答:「1937年12月31日,星期五。」這段話中的「星期五」,原本不在劇本當中,但安東尼知道,加上這個詞,能讓觀眾更易體會,戲裡那位智力已退化的老人多不願服老。現實生活中的安東尼,除了拍片,還靠著繪畫、練習鋼琴、每周背誦一首新詩鍛鍊腦力,「我已經83歲了,接近可能失智的年齡,我希望不要,所以我努力畫畫、彈琴、讀詩。」他說。
安東尼缺席了今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因為他選擇回到了出生地威爾斯的父親墓前,朗誦詩人狄倫.湯瑪斯(Dylan Thomas)作品《不要溫柔地走進黑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詩裡有句話是:「老人在生命的盡頭,應該燃燒咆哮,憤怒,對消逝的光線憤怒。」
這就像安東尼的寫照,83歲的他,還不準備服老,他會持續在屬於他的舞台上燃燒咆哮,綻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