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為朋友的成功感到高興嗎?人為什麼會背叛他人?
親子、夫妻、手足、同事、主管及部屬……
任何一種人際關係背後,都有「友情」在運作。
想要朋友卻交不到朋友,或是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關係卻立刻進展不順—我常會聽到這類的煩惱。這是在大學進行學生輔導或是在國高中的心理諮商室常出現的問題。
我聽說在某所大學,新生入學還不滿一個禮拜就有學生前去諮商。「我都交不到朋友,所以很苦惱,可以教我怎麼做才能交到朋友嗎?」讓諮商師也嚇了一跳。那位學生說:「我拚了命地努力,就是不能順利交到朋友。」但最讓人吃驚是,他竟然認為付出一個禮拜的努力就能交到朋友。
這位大學生將朋友想成什麼樣的呢?毋寧說是人們渴望擁有,卻又不能輕易得到的才是「朋友」吧。對此,這位學生的想法把重點放在「想要的東西理當能立刻得到」、「其中應該有什麼好方法」,所以才會以為只要去諮商就能獲得「解答」。然而世間萬事並非如此單純,尤其是關於「朋友」。
我雖然說了這樣的大話,但要是被人直截了當地問:「那麼朋友指的是什麼樣的人呢?」我能好好地回答嗎?而且我們會說「真正的朋友」這類的話,刻意加上「真正的」這種形容詞。如此一來,又會衍生出別的問題:倘若朋友也有真假之別,那麼真與假的界線又在哪裡?這樣一來,又更難回答了。
這讓我想起以前曾經聽過榮格派心理分析師阿道夫.古根博(Adolf Guggenbühl-Craig)一堂關於「友情」的課,他在課堂中分享了一段插曲。年輕時的他曾經試著問祖父什麼是「友情」,他的祖父回答:朋友就是「你在半夜十二點開著後車箱裝有屍體的車子過來,問他該怎麼辦才好時,那個會二話不說就幫助你的人」。
這個比喻非常具體又容易理解,可以置換成普通的「無論在任何時間、發生任何事情」,如果要讓它更具體一點,或許也可以說成是「無論做了多麼罪大惡極的事」。值得注意的是,這裡不說「包庇你」而是說「幫助你」。然而刻意加上「二話不說」,就代表這個人既不懷疑也不生氣,只是無條件地提供幫助。也就是說,彼此有著深厚的信賴關係,又能感受到對方想要一起想辦法解決事情的態度。
這樣的友情關係確實很出色,可以說是「超級好友」。就算現實生活不至於如此,稍微從廣義的角度來看—彼此有一定程度的相互理解、擁有共同的興趣和關心的事物、碰面時能愉快地說話—肯定也存在著這種程度的友情吧。接下來,就讓我們一面留心廣義及狹義的脈絡,一面繼續探討友情。
我跟那個傢伙就是合不來
日本自古以來在形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時,有「馬合得來,蟲不喜歡」有趣的說法。「馬合得來」指意氣相投,「蟲不喜歡」指彼此合不來。像是「蟲好像不喜歡那個傢伙」(我跟那個傢伙就是合不來),這類表達方式的重點在於主詞是「馬」和「蟲」,而非人類。常覺得就算再怎麼努力讓自己喜歡上對方,也終究會因為「蟲不喜歡」而無濟於事,或是沒有特別付出什麼心力,卻因為「馬合得來」而關係自然進展順利。
不知道外國有沒有類似這樣的說法,但我認為英語沒有這種說法。在基督宗教文化圈中,表達人類的情感時大概不會將人以外的東西當作主詞吧。
在諮商時,我常會聽到「蟲不喜歡」這類的事。曾經有位工作幹練的女性中階主管前來諮商,她因為新進員工太惹人厭,因此「肚子裡的蟲不能平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氣)而想要辭職。
「因為『蟲不喜歡』,她無論做什麼都令人生氣!」聽她這麼說,我回應:「哎呀,先別這麼說。可以具體地說說妳為了什麼而生氣嗎?」她於是滔滔不絕了起來,「我覺得她不是真的為了工作而來公司上班的……」從服裝、飾品到走路的方式,一一細數對方的不是。
這種時候,最重要的就是傾聽。只要以熱誠去傾聽,說話的一方就會更起勁地說個不停,如此一來,說話者就能在說話的過程中察覺到新的事實,或是自然而然地改變談話的內容。
在這種情況下,不斷說著新進員工壞話的人會猛不防地說:「我也是工作啊工作的,很投入地努力過來的……」然後突然陷入沉默。這種時候,諮商師也要留心側耳,好好地聽她說話。在對話持續進行的過程中,這個人就開始說起自己一直以來都片面地斷定「工作的人是善的,玩樂是惡的」,其實工作和玩樂在人生中同等重要,而那個新進的年輕女孩或許就是懂得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吧。
人們的生活方式會因為某些原因而偏向一方。這種時候,要是看到有人以自己向來忽視的另一種生活方式生活著,有時似乎會覺得跟他「合不來」。在這裡我特意用「有時似乎」是因為未必都是如此。
在基督宗教文化圈中,大概不會以「蟲」作為主詞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吧。我在前面這麼說過,是因為人類畢竟異於其他動物,擁有自主意識。然而話雖然如此,人類意識真的有這麼明確的自主性嗎?自二十世紀以來,以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榮格(Carl Gustav Jung)等探究深層意識的心理學家們為首,就像現在普遍為人所知的,「潛意識」的重要性開始被廣為討論。這些人主張,人類的意識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受潛意識的影響。
將日語的「蟲不喜歡」、「蟲的告知」(指有不祥的預感)、「肚子裡的蟲不能平息」等說法中的「蟲」當作「潛意識」來想,不覺得很有意思嗎?當覺得與對方合不來時,只要想想自己的潛意識是如何運作的,或許就會有新發現,看見原本「蟲不喜歡」的對象的優點,進而成為朋友。這就是透過分析「蟲」(潛意識)來了解自己。
物以類聚
蟲是這樣,那麼「馬」又是如何呢?關於馬,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佛洛伊德把人的自我與潛意識的關係比喻作騎士與馬吧。
如此一來,當我們說與某個人「馬合得來」,就代表與他共同擁有某種潛意識裡的東西。
蟲是這樣,那麼「馬」又是如何呢?關於馬,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佛洛伊德把人的自我與潛意識的關係比喻作騎士與馬吧。
如此一來,當我們說與某個人「馬合得來」,就代表與他共同擁有某種潛意識裡的東西。
在這裡,以蟲或馬作為主詞來說明與朋友間的關係,就表明那是與眼睛看不見的利害得失無關。也就是說,因為這段關係讓自己吃虧而討厭對方,就不會說「蟲不喜歡」;而與讓自己獲得利益的人交朋友時,也不會說「馬合得來」。總歸來說,我們把與朋友間的關係,和直接的利害關係或刻意的算計看作是兩回事。
我在美國留學讀研究所時,因為住在學生宿舍,而與當地的大學生和研究生有所往來。那時有個學生說,他跟學生A以前曾經是朋友,但現在沒有往來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以前A的數學很好,常會教他數學,他也常幫助A作為回報,但不知道為什麼,A最近變得很懶惰,數學也不好了,所以就不再往來。
雖然我不認為所有的美國學生都是這樣,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很介意他在這時用了「朋友」(friend)這個單字。如果說朋友的基礎是不能在利害關係上有所牽連,那就是言之過甚了,從廣義來想的話,朋友關係也是有某些利益的吧。但他都把利害關係說得這麼清楚了,還能稱對方是「朋友」嗎?相較之下,「馬合得來」雖然聽起來莫名其妙,但我覺得還是比較好的。
剛入學的大學生想要交朋友,之後他找到了看似合得來的對象,他們一起聽課、一起翹課,也一起在咖啡店裡看漫畫。一個人很孤單,有人作伴之後上學就覺得安心。過了一陣子,他想加入某個社團,朋友卻阻止他說:「不要做些多餘的事,照著目前的步調做些什麼就好了,就算加入社團也不會有什麼好事。」
因為是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所以他就聽對方的,但心裡還是覺得不乾脆。之後他開始覺得,那個原本「馬合得來」的對方變得像是在扯自己的後腿似的。
不久後他開始思考,之前雖然說過和對方「馬合得來」,但其實是因為彼此都是一個人太寂寞,才會湊在一起的吧?於是下定決心把話說開。「跟你在一起就好像被絆住腳似的,不能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聽他這麼說,對方嚇了一跳,回應道:「我也是這麼想的。」然後把社團的事拿出來說:「不要覺得你自己想去,就一定要找我一起。」確實,只有「排遣寂寞」這個共通點是不行的,兩人把話說開後關係變得比以前更親密了,決定各自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一面當朋友。
就像這樣,「馬合得來」的兩人只是共騎一匹馬是不行的,必須去檢查彼此騎的是什麼樣的馬。必要時也可以各自找尋別的馬,或是一起去騎另一匹新的馬。
了解自己,讓友情更深厚
一九六二到一九六五年間,我在瑞士的榮格研究所留學。在這裡,我和為了取得榮格派心理分析師資格而從世界各國前來培訓的人們一起學習,並如願以償地獲得了資格。
成為心理分析師最要緊的根本就是「了解自己」,而培訓的核心則是自己先接受分析。我的心理分析師是一位叫麥亞的男性分析師,和一位叫芙蕾的女性分析師。在我取得資格準備回國前,麥亞老師問我這三年間獲得了什麼,有沒有什麼覺得遺憾的事?
我舉出許多學到的東西,之後說出唯一的遺憾—雖然都在一起學習,卻連一個西方朋友也沒有。當然,有幾個與我過從甚密的人,但卻沒有一個真正能稱得上是「朋友」。
我沒有說得這麼詳細,只表示沒交到朋友,但老師大概立刻就意會到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他這麼說,「很遺憾,和你一起接受培訓的人當中沒有夠資格當你朋友的人。」這番話令我有些震驚,不過老師的說話方式總是如此直接了當。然而更令我吃驚的是,老師竟說出:「不必擔心,從此之後讓我來當你的朋友吧。」那時老師的微笑以及我受到的感動,直到現在都無法忘懷。
老師對我來說是高不可攀的對象,我從沒想過會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然而麥亞老師卻自己提出:「讓我來當你的朋友」。
我們深入理解對方,並抱持著尊敬的心,而這其中又加上了體貼。身為第一個在榮格研究所取得資格的日本人,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沒有像在美國時體會到的那麼嚴重,但那時他們對日本人還是存有偏見的。「沒有夠資格當你朋友的人。」這句話還是說得稍嫌過頭了吧。不過其中所包含的—文化相異的人要做朋友是有難度的,但不必擔心,你也有西方朋友—這樣的體貼之情打動了我的心。
話雖然這麼說,但我並不認為我們的關係就此從師徒變成了朋友。我這輩子都會視麥亞老師為「師長」,並且如此與他相處,但我也確信我們就是朋友。這是非常深厚的信賴關係,以心靈的層次來說,我們沒有上下、優劣之別。長久下來,雖然也曾發生過足以動搖這份關係的事,但直到老師去世為止,或者說他去世之後,我們的友情仍然持續著。
就算想擁有朋友,結交朋友可以說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事。這其中有非人類力量可及的東西在運作著,並非單憑自己的意志或努力就能成就。話雖然這麼說,但有時必須付出相當的努力和用心也是事實。經過種種的人際交往,就像我前面所說的,過程中無論喜歡的或不喜歡的都去細細體會,在「了解自己」的同時,與朋友間的關係也會變得更加深厚吧。能有一位關係如此深厚的朋友,那就是幸福了。
書名:大人的友情:在大人之間,友情以什麼樣的面貌存在著?
作者:河合隼雄
譯者:王琦柔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6年11月4日
作者|河合隼雄 (1928-2007)
日本第一位取得榮格派精神分析師資格,日本精神分析領域權威,對該領域影響深遠。歷任京都大學教授、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所長、文化廳長官。畢業於京都大學理學院數學系。臨床心理學家、心理治療師。1962年至1965年赴瑞士蘇黎世的榮格研究所進修。著有《心的處方箋》、《中年危機》、《心的棲止木》、《走進小孩的內心世界》等多部作品。
日本第一位取得榮格派精神分析師資格,日本精神分析領域權威,對該領域影響深遠。歷任京都大學教授、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所長、文化廳長官。畢業於京都大學理學院數學系。臨床心理學家、心理治療師。1962年至1965年赴瑞士蘇黎世的榮格研究所進修。著有《心的處方箋》、《中年危機》、《心的棲止木》、《走進小孩的內心世界》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