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一位出生於台北的六年級生,長年旅居海外,在世界各個一級大城市間遷徙,她要用一支筆,帶給烏煙瘴氣的台灣,不一樣的銳利見解。
還記得二○一二年四月,沸騰多時的文林苑都更案嗎?當時,台北市政府、地產業者及住戶三方對峙難解,甚至有社會運動的力量投入關注,事件每天都有不同的進展,卻始終沒有最佳解方。一篇名為〈中產階級的消失〉的文章在網路上受到大量轉載。回顧一二年台灣紛擾的時局,該文作者胡晴舫可謂振筆針砭時事的一號人物。
胡晴舫於文中引述地球另一端正在發生的「占領華爾街運動」,當財富集中於社會金字塔最上層的一%時,資源分配不均致使其餘九九%的人們群起抗議;「士林王家」則象徵著鞏固社會既有體制的中產階級,卻遭到政府背叛。地球兩端相呼應的兩個事件,都直指全球社會結構可能面臨重組。這樣跳脫混局的觀點,對於成天浸泡在疲勞轟炸式報導的閱聽眾來說,形同一道清流。
▲胡晴舫振筆針砭時事,〈中產階級的消失〉一文在網路上引起極大回響。
沒有背景 闖不進主流
有機會認識胡晴舫,是因為她正好從另一個海島國家回到台灣,打理新出版的書《第三人》,待見到她時,她已經在準備離開台灣。一年四季,她移動於世界地圖的時間,遠比回到台灣的時間還多。《蘋果日報》前社長杜念中形容,她就像是遷徙在各個國際機場的「新遊牧族」——從各種羈絆解放出來,比大多數人更自由的一種人。
其實,胡晴舫漂泊的起點始於台北。台大外文系畢業的她,告別家人前往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主修戲劇,學成歸國後,短暫在劇場與廣告界工作。
「我從小人緣不好,跟同學都沒有很熟,讀大學的時候蹺課蹺得很厲害,跟老師也沒有建立關係,我父母都是好人,可是都不是重要的人,要說好命,就是我還有一點點學歷,但我後來才知道這樣的條件出社會去找工作,有些事情跟我是注定絕緣的。」
她淡淡地訴說著,播放起自己的人生旅程。剛回台灣時,她曾經擔任老闆祕書,領只有兩萬元的薪水。本土性格強烈的老闆,收工後就帶著她上酒家,像宣示實力一樣,向外人吹噓自己請了一位留美的高學歷祕書,也向胡晴舫展示自己揮金如土的闊氣。「那次我其實睜開了眼睛,看到這就是台灣的現實,老闆除了賺錢之外的成就感,就是請到一個台大畢業的學生。」
不甘心在一個注定被局限的格局工作,胡晴舫拾起學生時代開始的興趣,就是提筆寫文章。儘管自小文采就受到師長重視,大學和研究所的訓練又讓她茁壯不少,但投稿到報紙副刊的文章屢屢石沉大海。她轉念一想,把自己文學性的筆觸改為針砭時事的內容,投往社論版面。結果她發現,那是個不需要靠人脈關係就能出頭的競技舞台。她說:「只要你文章好,時論廣場在兩、三天內一定會刊登出來,而不用像投稿到副刊一樣,太多人都排隊等著刊登。」
但剛開始下筆,卻盡是跌宕險曲,一樁全民瘋凱蒂貓的現象,成了她與文壇眾多巨匠筆戰的焦點。事情發生在上個世紀末,一九九九年,麥當勞引進凱蒂貓玩偶作為加購贈品,造成排隊熱潮。諸多評論者批判,這是資本主義橫行操作的把戲,但胡晴舫選擇不批評大眾盲目,而是讚揚人們在當代擁有為自己喜歡之物排隊的自由。這個說法一見報,引來知名作家平路的不滿,兩人遂隔空展開筆戰。
彷彿上演一齣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戲碼,當時的胡晴舫沒有因為面對前輩作家而手軟,筆戰最後在沒有交集的對話中畫下句點,胡晴舫體認到另一件事:「台灣人在討論事情,常常無法容忍獨特見解。」
二○○○年,胡晴舫第一次造訪上海,撰文表示自己在上海看到台灣所沒有的「希望感」,儘管當時台北的生活水平一點兒也不差。此一言論也引來一陣撻伐,指控她唱衰台灣。雖然她總是說出不受歡迎的言論,但她始終不改顏色:「我知道上海當時沒有贏台北,但我看到的是將來我們即將輸掉。」
走向世界 用旅行練筆
「這個社會需要第三人,有些人還是要講不受歡迎的論調,我知道這些話難聽,可是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只能誠實地寫我現在看到的、我想的。也許我以後也要修正自己,我沒有說我一定是正確的,可是在目前這個狀況下,我認為我看到的是這樣。」她言之鑿鑿,沒有絲毫退讓。
自一九九九年底,胡晴舫遷居香港,同時也在兩岸三地間參與幾本雜誌的創刊與編輯,此時的她,開始因工作而在世界各大城市旅行。二○○○年,她出版了第一本書《旅人》,記錄自己對各種異地文化的思考和反省。由此開始,她維持這樣的生活形態——在說著不同語言的大城市停留、工作、居住,然後累積見識、吐納原來的自己、修正偏見、思考在不同城市間所看到的反照。
看似不見容於台灣的圈子,但胡晴舫反而在世界找到更大的舞台。○五年,她辭去《南華早報》中國總監的職務專事寫作。
目前,她和先生甫搬離居住了多年的東京,在紐約展開新年度的生活,手上擁有的固定專欄,遍及新加坡、香港、台灣。
新加坡《聯合早報》副刊高級執行編輯余云指出,《旅人》一書受到許多新加坡媒體界朋友的喜愛,後來的幾本著作都登上當地暢銷排行榜,甚至,「胡晴舫說這本書很好」都具有指標意義。她說:「晴舫從不滿足小情小調,她思考現實,也透過種種現象揭示現代人與現代社會的本質問題。她的文字清晰明快,文風優美又有批判力度,具有很高的辨識度。」
和胡晴舫相識十餘年的杜念中說,胡晴舫在他心中,始終如外表那樣嬌小迷人,「但每有機會見到她,都覺得她的心靈一直在壯大,大到讓你和她談話時,每每面臨強大的壓迫感,讓我無法不想:這麼嬌小的身軀,怎麼裝得下這麼巨大沉重的靈魂?」
捍衛下一代 才是責任所在
或許正是因為胡晴舫的旅途從未停止,她的見解不斷隨著旅程開展,或許因為她從不屬於任何圈子,所以也就不試圖讓自己「討喜」,也因為她看似「不在其中」的觀察位置,更能站在客觀的距離發言。政大台文所教授陳芳明表示:「她永遠就是城市與城市之間的旅行者、站在一個中介者的角色,這個位置剛好可以看清楚很多問題。」
胡晴舫的行為是個漂泊的旅人,但她的心始終沒有離開原鄉這片土地。她疾言:「台灣現在常會碰到重要議題,比如說媒體壟斷或是都市更新,都是比政黨輪替更重要的議題,每次碰到我都覺得可喜。可是台灣很容易陷入道德公審,就是只要把一個人或一個企業抓出來批鬥,就覺得這件事情解決了,但根本不是!」
她在一二年秋天出版的《第三人》,就像是給台灣下一代的一本辯證文集,談的都是台灣問題。她亮出世界各種不同光譜的價值,然後提問,台灣,你要往哪裡去?也試著點破存在於台灣的鄉愿情懷。她以「憤怒中年」的姿態質疑:「就一個四十歲的人來說,我們該關心的是能源問題、食物安全問題、老年醫療問題,或是教育問題。這些東西也許枯燥,又不是幾句話就可以解決的,可是我寧可在這個地方受苦。」
身為台灣公民、仍然拿著台灣護照的她堅信,「當你停滯不前的時候,勢必淪為落後」,所以她會繼續寫文章,繼續為下一代闊論。
▲長年身處異鄉,總是在啟程的胡晴舫,把對台灣的絲縷情感都化為筆下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