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億元的一堂課

「請問，您是德寶營造的陳董事長嗎？」在台北一處建築工地裡，一位年輕女性工作人員，對著一位剛從鷹架爬下來的中年人，客氣地問著。

五十五歲的陳偉明先是一愣，隨即微笑地點點頭，只是在他看似平靜的表情下，心中卻是百感交集。以前他是董事長，現在的身分是工地主任；這幾年來，他漸漸習慣大家稱他「陳先生」了。如今，突然聽到有人叫他董事長，複雜的感覺一湧而上；沒想到，年輕女生還興奮地說：「以前，進德寶營造還是我畢業時的第一志願呢！」
 

十五億元身家有如南柯一夢

陳偉明不禁想起前幾晚在家看ＨＢＯ播的電影〈扭轉奇蹟〉裡讓他潸然淚下的情節，主角傑克（尼可拉斯凱吉飾演）一夜之間，從企業家變成平凡的輪胎工廠員工，人生在一瞬間，失去所有……。

「這不就是我的人生嗎？」十五年前，陳偉明還是上市公司德寶營造的董事長；如今，在公司宣布重整之後，負債一億元的陳偉明，重回工地，從工地主任做起。想當年，陳偉明在一九七九年當兵退伍後，面臨了要走建築，還是營造的選擇，後來，還是沒有選擇坐在辦公室裡的輕鬆工作，而選擇了營造業發展。

陳偉明的理由是，「我看到自己在營造業上的優勢， 別人沒有看到的機會。」他解釋，當時，從事營造大都是技職體系的畢業生還有基層工人。一般來說，讀書人大部分喜歡選擇坐在辦公室裡面，做輕鬆的工作，不會要做站在大太陽下流汗的第一線工作；但如果願意在炎炎烈日下流汗付出，再加上自己有大多數人沒有的學識優勢，被看見的機會就相對大很多。

他進入三福營造公司任職，同時也找來前後期同學們一起加入。六年後，三福的財務問題一直沒辦法解決，宣布倒閉；一九八五年，陳偉明和五位前後期畢業的同學一起創業，成立德寶營造公司，初期資本額九九○萬元。那時，大家的想法很單純，就是拚了命把事情做好。

陳偉明回憶當年創業股東一起打拚的情形，「為了省錢，去高雄看高屏大橋工程，捨不得坐飛機，常花上四、五個鐘頭坐國光號客運，故凌晨三、四點就要起床準備，才能八點準時到達工地，開始巡視工作。結束工作回到家，往往是半夜十一、二點了。」

努力沒有白費，二○○三年，德寶營造業績達到頂峰，營業額高達一二○億元。
 

事業到頂點 健康亮紅燈

九四年，德寶營造上市，從創立至上市之前，九年內，股東權益增值一百倍；上市後市值，一度創下一百五十億元的紀錄，也讓陳偉明個人身價高達十五億元。「當時，德寶營造還成為建築系學生最想進的企業。」談到過去的成就，陳偉明臉上還是禁不住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德寶營造上市後，陳偉明擔任董事長，營運績效一路成長，但卻也讓身兼重任的陳偉明身心狀況亮起了紅燈。「當時身為董事長的我，對公司掛牌上市之後的責任還沒有明確的看法；每天絞盡腦汁的想，壓力大到晚上睡不著覺，安眠藥從半顆、一顆，到二、三顆，最後還要求助精神科醫生解決這個問題。」陳偉明描述公司上市之後情況時，如此說到。

其實，上市之後，公司營運非常順利，但三年後，所有創業夥伴都選擇淡出經營，交棒給專業經理人。

陳偉明分析說，說穿了，就是創始股東開始不和，意見不同。想起當時，公司上市，大家都有錢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意見分歧，甚至都會覺得我不見得會比你差；「還好，在那個時候，創始股東們都有不錯的認知，並沒有互相攻擊排擠，而是選擇一起退出經營。」那時，大家共同的想法是，放手換血交給專業經理人去做，或許有新的機會。

然而，德寶營造走進專業經理人時代，卻成為公司由盛轉衰的關鍵。

陳偉明進一步解釋，德寶營造的交棒模式，是六位創業股東連經營權都交出來給專業經理人，之後，並不參加董事會監督，但其實創業股東們自信個人可以影響專業經理人。後來，才知道，新任總經理陳志銘還是以各個擊破的方式，取得創業股東信任，演變成後來專業經理人獨大的局面。

剛開始，陳志銘並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把營業額衝到一百億元，創造德寶營造第二個高峰，股東們對這樣的成績也相當滿意，就更放心交給陳志銘經營。

但接下來不當的成本控管以及組織過度擴張，導致德寶營造頻頻跳票，終至二○○六年六月面臨退票重整；陳偉明曾高達十五億元的身家，也隨之人間蒸發。
 

未做好財務的風險控管

檢討當年自己在德寶營造所做的決定，陳偉明認為，「首先，就個人部分來說，就不應該讓現金增資成數高達二成。」當年，陳偉明手中股票現值十五億元，因此評估，二○％的借貸是在風險控管範圍內，所以，用手中價值十五億元的股票現值去貸了三億元來做增資。

他分析過程中，忽略了股票的現值是變動的，用二成的成數來評估並不合理；即使要現金增資，也要用處分股票的方式增資，而不是借貸。甚至，在手中股票正上漲時，也要將部分股票出手。

「如果當初有做一些調整處置，一旦公司面臨變動危機時，可以減少風險，也不會到現在身上還要負債一億元的處境。」陳偉明頗有幾分感慨。

陳偉明坦白的說，「當初為什麼會把公司交給專業經理人經營，很重要的原因是，五位創始人已因為意見不同，而彼此不和。但終究大家有不錯的認知，沒有互相攻擊，而是決定大家都退出經營，交給專業經理人才做處置，完成交棒的動作」。

「但是，創始股東們對於交棒後，並沒有合理的監督機制。交棒後沒有做好監督的動作，等於是對不起股東。」陳偉明進一步解釋，由於上市後德寶營造一直有穩定的配息，這也讓創始股東掉以輕心，覺得專業經理人的條件不錯，年輕又有專業，就什麼都不管的完全交給專業經理人。

沒有想到的是，一旦當專業經理人沒有股權卻有經營權時，就會出現問題；因為，公司做不好不會影響他的利益。也因此才會發生在公司要重整，陳偉明到倉庫去盤點資產時，赫然發現裡面竟有四十幾部全新的大吊車，衛生下水道的機具設備、檢測車，帳上認列的設備庫存高達三．五億元的情況。

「到倉庫，看到他們是這樣在花錢，真的是會掉眼淚。」陳偉明感觸良深，或許當初是對人過於信任，他認為在專業經理人的條件上，應該要同時有股權也有經營權，才會更努力的去打拚。
 

後悔沒有採納朋友的建議

看到一手創建的公司，最後，竟是面臨這樣的命運，陳偉明很後悔，當初沒有把好友資誠會計師事務所所長薛明玲所提出的問題和建議，徹底地全盤檢討和執行，才會有今天這種局面。

薛明玲點出其中的幾大關鍵是：「當時，德寶營造的董監事結構，全是工程師出身，應要有法務和財務背景的董事；並且，公司的創辦人都退居幕後不管經營；我告訴他，『權力可以授權，責任不能授權』。再來，財報上的未完工程和應收帳款，占總資產的五○％以上，在財報後附註，『承諾給付』事項就高達四、五頁，高達三十幾點，都是訴訟案件；那表示有很多工程有糾紛沒有結案。」

「我給他幾個建議，一是公司負責人應該站在第一線，且開始要去籌措資金，因為很快就會出現資金問題；還有未結案工程狀況，要快去解決。當時陳偉明沒有立刻去動作，結果在提出建議之後不到一年，『德寶營造』就發生了周轉不靈的問題。」薛明玲分析時說到。

接二連三出現財務以及專業經理人在管理上的問題，德寶營造終究還是走進被重整的命運。但陳偉明勇敢地接下了重整人的重任！「一定還是得要有人出來，至少讓協力廠商或者股東們，知道事情是有人負責的，可以安心再給德寶營造機會。」也因此，陳偉明得替公司背負超過十億元的債務，個人部分的債務則高達一億元。但如果重整失敗，債務銀行就會對陳偉明所有的財產採取保全或處分的手段，房子也會被查封。

「錢、股票都沒有了，也就算了，現在連住的地方都將會有問題了。」陳偉明的太太一向體貼，但也有點微詞。面對太太偶爾的抱怨，陳偉明只能鴕鳥般的微笑以對。

頗有英雄主義色彩的陳偉明，看到德寶營造危機，就像是自己小孩發生問題一樣，總會想做些事，把它拉出萬丈深淵。的確，如果陳偉明沒有接下重整人角色，不會有這些龐大的債務。

談到現實的考量，他承認，「若是單純的考慮自己將來可能會一無所有時，接重整人與否，的確是值得深思的問題。但若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接下重整人的任務。」陳偉明很坦白的說。

「還好，我的兄弟姊妹對我實在太好了，好到我都覺得不好意思。」陳偉明說，自從事件發生後，久未謀面的堂嫂，竟主動拿錢到家裡借他；哥哥幫他繳房貸，親戚朋友一有好吃的東西，不是找他們過去，就是送到家中。

○八年過年，回到屏東鄉下的陳偉明，感觸特別深。年假結束了，正準備上路回台北，沒想到，陳偉明高齡八十多歲的父親拿出一個長方形的信封袋，裡頭裝了一疊鈔票，交到陳偉明的手上。

陳偉明的父親沒說什麼，但這就夠了，「怕我日子過不好、過不下去！」陳偉明接下信封袋，上路了，但想到已經五十五歲，沒能讓父母對自己放心，內心總有許多掙扎和落寞。但是，「只要肯面對，面對問題，事情總會解決一半。」談著談著，陳偉明臉上又出現熟悉的真誠笑容。
 

失去財富 卻換回真實生活和健康

如今，對沒有「董事長」頭銜、沒有十五億元身家的陳偉明而言，似乎這一切都不是這麼重要了。經過了近三年沉澱，陳偉明對一切都已處之泰然。

問他會不會想再創業？陳偉明回答得很坦然，「花開第二次一定沒有第一次漂亮了；人生時令過了，就不要勉強。」陳偉明替自己人生的起伏下了一個這樣的注解。

陳偉明認為，目前他的人生要想的，是重新扎實地走每一步。「雖然，在人生事業財富帳面上，目前看來是負分，但我卻過得比以前自在，我就從跌跤經驗中，交換到好的生活和健康，以前每天要吃安眠藥，現在好睡得很。」

「只要肯蹲下來，就會有機會！」陳偉明認為，人生無論到多深的谷底，只要肯往上爬一步，都是機會，「因為，老天爺不會斷人生路的。」經歷十五億元的這堂課，陳偉明拋開過去，坦蕩地重新出發。

■陳偉明
現職：工地主任
出生：1953年
學歷：成大建築系
經歷：德寶營造董事長、三福營造副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