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詩人這輩子長居溪州農村,與台北都城一直保持距離,他用硬朗如溪石的筆跡,替「不語的斗笠、不語的嘴巴、不語的赤足」說話,田中阿伯為台灣留下的,應是對土地生靈厚重深情的詩篇。
而且吳晟的詩作不只是鄉土讚歌,他的作品更深埋對「社會事」的思索,淺白俚俗的文字藏有深沉的靈魂。
「我多麼喜歡擁有一張/寧靜的書桌,安頓晚年」,但是「我不能。絕對不能/我已積壓滿腔憾恨和憂慮/近乎絕望。再不起而捍衛/繼續耽溺在徒然的悲嘆/那將令我無比羞恥/連寫哀傷的詩句都不配」,這是吳晟的志氣。
吳晟的作品很少天馬行空,字句都有機生長,他的詩歌與他的人生,始終相互纏繞著不分你我。早在吳晟少年時期,生活的偶然與必然,就推著他走上這悠長的思想苦旅。
從五、六歲吳晟有記憶開始,全家就住到這間老厝,他也就在這農村房子裡,開始關注起「社會事」。「我會那麼關注社會事,是因為爸爸影響我。」吳晟的父親在日本時代是「仕紳」,「當過警察,也當過老師,後來(國民政府遷台後)也曾當過兩任鄉民代表。」
然而,上世紀五、六○年代,「一切開始改變了,一是買票,當時買票是送香皂和味素。」香皂是舶來品,又香又貴,「我記得我父親很感慨說,平常服務還不如一塊肥皂⋯⋯。」吳晟回憶:「二是政府要求你加入國民黨。他不買票、不參加國民黨,就被排擠掉。」

吳晟的書屋中有一塊暗地,專門收藏當年的禁書刊物。(攝影/劉咸昌)
戒嚴下思辯扎根》
現實生活的挫敗 在接觸黨外後被啟蒙
吳晟的國小成績不錯,但從初中開始,就一頭栽進《新生文藝》、《自由青年》等刊物的文學世界裡,結果彰化中學念不完,輾轉又進到八卦山頂的私立高中讀書,插班台北省立高中考試未果,最後只好到台北補習班準備再考。
在台北補習班待了數月,吳晟終於考上樹林高中,成績不怎麼樣,但在「都城」的日子,替他的社會關懷扎實了根。台北武昌街上就有詩人周夢蝶著名的舊書攤,牯嶺街、南海路、重慶南路賣的書,則暗藏壓抑年代下的洶湧思潮。
吳晟領著我們到他家三合院對面的三層樓大書屋,外頭陽光耀眼地灑入室內,照著成千上萬本閃閃發亮的書。他卻笑笑,反而走到室內暗處,在一矮架上,數十本紙質脆化的老雜誌,《自由中國》、《人間世》、《文星》那些古董級「禁書」,被他一本本收藏在那兒。
在樹林高中,選擇自然組的他,因不堪課業壓力而神經耗弱,只好再轉回彰化精誠中學重讀高三,聯考終於考上屏東農專。不過,縱然在課業上不得志,他對「社會事」的關注、對文學的熱愛,卻已默默成為他人生的龍骨,高中時期,他就發表了五十首詩。
「成績不好到台北補習,對或是不對?」吳晟笑笑自問,「現實生活挫敗,但我接觸到黨外,思想被啟蒙。」
他和太太莊芳華都有枝健筆,吳晟回想起與伊人初識,在屏東農專,吳晟是校刊主編,常要約談新編輯,「我一定會問讀什麼書?喜歡哪位作家?當時的文青,不是說郁達夫,就是說徐志摩、鹿橋。」然而,莊芳華的回答出乎意料,「她說:『殷海光、李敖』。」
「有一次,我們到旗津海灘,星空下、沙灘上,理應摟摟抱抱。」吳晟大笑:「但我們整個晚上都在討論改革社會!」詩人的戀愛並不旖旎,不過在戒嚴氣氛籠罩的沙灘上大罵威權政府,好像又比摟摟抱抱更浪漫。
考上屏東農專,吳晟的父親竟因車禍去世,原本他以為將跟著哥哥的路子出國念書,但家裡剩母親,人生已然大轉向。畢業後,他深受在《幼獅文藝》的詩人瘂弦賞識,幾乎已決定要到台北幹編輯,「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然而,吳晟要去車站準備報到,竟遇到從前高中時的老師邀請他到溪州國中當生物科教師,讓他下定決心此生扎根「吾鄉」。「我告訴瘂弦:『老師對不起,我真的無法拋下媽媽。』」

吳晟對濁水溪抱持著至深的依戀,他和妻子莊芳華不時也會走訪重遊。(圖/目宿媒體提供)
保護吾鄉為職志》
終身牽掛這塊土地 成了最甜蜜的負荷
七○年代,吳晟從《吾鄉印象》系列施作、《泥土》到《向孩子說》,一次次展現他對土地的溫情,更流露他無懼威權的社會關懷。
一九七九年,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吳晟像是對孩子說話那樣寫下了〈不要忘記〉這首詩。
「弟弟不喜歡你的作風/你便氣呼呼地揮動拳頭/強迫他順從/你是企圖掩飾什麼嗎/你是擔心權威動搖嗎?」這首詩有幸未被政府看到,但吳晟還記得太太告訴他:「驚什麼!如果因為這首詩而被捕,不但甘願,也是光榮。」
一九七二年的那首〈月橘〉,更是深沉歷史的隱喻,月橘被移植成籬,「所以,我家的主人/修了又修,剪了又剪/不容許我們的手臂,隨意伸舉」,但主人不知道「在黑暗的土裡,我們的根/怎樣艱苦的伸展/怎樣緊密的交結」。
吳晟總跟鄉野站在一起,他不諱言自己曾信仰「左統」價值。不過一九八○年,他受邀到美國愛荷華大學訪問。那年中國作家艾青、王蒙與香港政論家李怡,都跟吳晟住在同一棟大樓,當時中國十年文革審判才剛結束,吳晟的助理是一位女紅衛兵,太多共產黨政權下血跡斑斑的故事,讓他統一夢碎。
他和作家陳映真早在七○年代即相識,陳映真在獄中讀到吳晟的《吾鄉印象》,一出獄就寫信給他。兩人見面,陳映真是政治犯,旁人勸吳晟別見他,吳晟卻豪氣說:「他都敢當陳映真,我不敢見陳映真嗎?」陳映真是台灣左統代表人物,「我坦誠跟他談,我說:『我真的沒有辦法。』我要回歸我的土地。」
八○年代後,吳晟確確實實更專注在台灣「吾鄉」,台灣逐漸民主,但他關注到工商社會帶給環境巨大的衝擊,反杜邦運動他已然參與,年齡漸長,卻愈站愈前面,成為反國光石化、護水運動的要角。「從隱憂、感嘆、焦慮到行動!」他為台灣母土又寫下一行又一行的詩句,「彷如空氣、彷如陽光、彷如四季/土地,從來不屬於/任何人,任何世代/誰也沒有權力/剝奪下一代的未來」。
詩人看著家門外,想起留在記憶裡的台灣景色,「你知道以前濁水溪,水流浩浩蕩蕩,三百年前,人們以為是海!」他又說:「花蓮牛山的沙灘,以前綿延超過一公里,我再去,已經沒了……。」
吳家三合院護龍對聯的「上聯」很妙,乍看會看不太懂,寫著「虎唬HO鱟吼厚ほ」,我們正納悶,「都念HO!」吳晟終於舒展開眉眼,「HO、HO、HO、HO、HO、HO、HO!」像聖誕老人大笑起來,想起他的兒女、孫子孫女,老詩人得出了結論,「繼起的新生命!新生命起來了,我還有力氣,要盡力!」
「保護台灣這塊土地、保護環境,其實就像我想保護孩子那樣。」他對土地擔憂又深情,就像他被收錄在國文課本的名作〈負荷〉,「只因這是生命中/最沉重/也是最甜蜜的負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