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病8年後,丁雄泉日前病逝紐約。這位當年與旅居巴黎的趙無極、朱德群齊名的畫壇才子,一生創作近4千幅作品,其中1千多幅,由媒體大亨黎智英所珍藏。作為丁雄泉30年的好友,在黎智英眼中,丁雄泉就是一位徹頭徹尾為藝術而生的人。
貓咪與鸚鵡,是丁雄泉畫中最常見的動物。(荷蘭Gallery Delaive提供)
性情中人 租直升機,撒下蟋蟀的遺骸
《典藏投資》問(以下簡稱問):你與丁雄泉相差十八歲,一位在商場上白手起家,一位是飄蕩在香港、巴黎、紐約、阿姆斯特丹的豪放藝術家,兩人卻能維持亦師亦友的關係。談談你們結識的過程?
黎智英答(以下簡稱答):我與他認識,先是他的「人」打動我,而不是他的畫。大約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個朋友家首次遇見丁雄泉,他正拿筆在地上畫畫,忽然抬頭問我:「這個臉你要什麼顏色?」「那個要什麼顏色?」我覺得很怪、很奇特,這種事他居然問我。我們兩人都是「大情大性」之人,很快我們就變成好朋友。
他好吃,好旅行,花錢花得很厲害,旅行買了東西之後,一箱一箱堆在那裡沒有拆,只為了買東西。我與他一起去日本、越南、歐洲很多地方旅行,他是個很好的夥伴,很過癮,性情如小孩,麻煩的也是小孩子個性。有時發個脾氣,他很少與什麼人很好,就是好友像我也會與他吵架,反正吵這些也不是什麼大事。
問:你們相知相交多年,丁雄泉有什麼令你印象深刻的事?
答:丁雄泉很有赤子之心,特別喜歡蛐蛐兒(即蟋蟀),聽蛐蛐兒唱歌,他最高興了。有一年,他從上海買了一些回到紐約餵養,好每天聽到蛐蛐兒。後來這些蛐蛐兒慢慢死掉了,他很傷心,就租了一架直升機,日落時候,飛到天空,把牠們的遺骸從空中撒下。
問:就為了幾隻小蟋蟀?
答:對,這些蟲子這麼小,對他還是很重要。他很感性,對心靈本身的享受,非常敏感;有時,光看到日落,他就會哭。後來,他病了,頭幾年意識還很清楚,我差人從上海買了一小盒的蛐蛐兒,帶到阿姆斯特丹給他,他一聽到蛐蛐兒唱歌,身體四肢雖不能動,但唯一能動的眼睛,馬上流下了眼淚。
最愛自己 視作靈魂,最好畫作不外流
答:最主要還是朋友關係使然。有時他缺錢,打電話給我,我就三十萬、五十萬(美元)寄給他;下回見到我,就送我一捲畫作。但他很多好畫都留在身邊,加上後期很少人向他買畫,外界根本不知道他的畫有多好,大家都以現有看得到的來衡量他;好比這些掛在壹傳媒大樓的畫,都不是最好的!
問:這點也奇怪,通常藝術家都希望別人見識到自己最好的作品,但他卻不是這樣?
答:他是很奇怪的人,或者應該說,他很愛著自己,他是藝術家,心裡有什麼感覺都發洩出來,他永遠都在發洩。與很多大師不同的是,他不管畫作的好、壞都留下,不像林風眠,一畫不好就撕掉毀掉。丁雄泉因此同時保有佳作和劣作,但對於那些特別好的作品,他覺得這些好畫是自己靈魂的一部分。他說:「我生的兒子,我為什麼要賣出去?」
問:他流傳在外的作品裡,一直反覆專注於女人、花、貓、鸚鵡等類似的題材,你怎麼看?
答:他可能畫了一百張,甚至一千張這樣的畫作,好像他永遠在畫差不多的畫。這點我得說明一下,他覺得繪畫是自我的表現,作品只不過是表現的工具,重點表達出這個時刻的心情、美感和感受的過程,至於畫什麼主題不成問題。同樣東西,畫出來效果不同,他享受的是創作的過程。
黎智英收了很多丁雄泉的作品,散見在台北壹傳媒總部大樓中。(攝影/聶世傑)
就愛女人 肉慾刺激,化為創作的動力
答:我想他對女性有些幻想,是因為女性可以帶給他強大的「衝動」,使得他內在的部分,原本沒電、沒油的機器,可以重新開動起來。他用女性來創作,把這強烈的衝動「internalize(內在化)」,變成內心裡衝刺創作的能力。
問:你曾說丁雄泉「對女人有那種不能抗拒的obsession(執迷)!」他去妓女院,只是因為想要享受那種氛圍,還是他真要追求那種肉慾的刺激?
答:應該是後者,他什麼都可以的。他從很早,老婆還在世就開始去妓院嫖妓了。
問:他妻子可以忍受?
答:我看到他老婆最後也接受了啊,但五十多歲先走一步了。可是後來,他卻常常很想念她,吃飯提到她、看到一個美景時也提到她。你從中可以發覺到,他與老婆的感情是很豐富的。
他老婆死後幾個月的畫作,應該是他最好的畫。雖然同樣也是畫女人,但顏色似乎較淡,是一種被哀傷洗滌過沉澱下的東西。看了那些畫,你感覺到心情很沉重、很悲憫,有一種不同的感覺。
問:他真的認為「找女人做愛,那是為了畫畫找感覺、找靈感?」
答:他的生活也是藝術,吃也是藝術,性愛當然也是。可以說,他什麼都為藝術。很多男人做愛,都說為藝術,我不相信,但丁雄泉我相信,他做什麼都是藝術。好比,我吃東西很快的,他就說:「你可以做藝術家!」他覺得我這是「性情中人」的表現,因為看我吃東西,感覺很享受很帶勁,他覺得這樣的人適合做藝術家。他覺得你一定很有勁,才能這麼滋滋有味地去品嘗人生。
自封「採花大盜」的丁雄泉愛女人,也從不避諱談與女人的交往感受。(荷蘭Gallery Delaive提供)
只為藝術 癱瘓八年,靠腦中畫筆維持
答:我想後期他真的有低潮,所以後期他都不開心、不快樂。很多人以為他是很快樂的人,其實他很善感,有時靜靜一個人流淚。我知道,他是很high的人,但不是快樂的人。
他不會承認自己創作力枯竭,但他知道自己「卡住了!」他最好的畫,是六、七○年代在紐約時期畫的。我前年在香港佳士得拍賣會,用九十多萬港元買了他早年的畫,好得不得了,不敢相信。
問:他自封為「採花大盜」,又愛花花綠綠的女人世界,生命最終有那麼長的年歲,被囚禁在癱瘓的身體裡,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似乎是一種命運的殘酷?
答:他前幾年意識還清楚,我們去看他,他眼眶紅了,等到我們要走時,眼淚就流下來了,我想他內在情緒是健全的。這個人曾經活得這麼精采,他的想像世界,或許也是很精采的,否則他沒有辦法熬過八年。
他原本每天這麼大活力和好奇,最後被囚禁在自己身體裡面,每天對著一堵白牆,身旁堆著急救器材,飯也不能吃,從肚子開個洞進去。我想他若不在腦子裡創作出一個內在的世界,用他的腦袋畫畫,是不可能活下來的。他一定利用他的想像力,於內在世界創作很多的畫面,否則我不相信他沒有藝術一天,可以活下去。
他去世好像一種安慰。我想他沒有遺憾,一生很圓滿、精采。他走了,可惜的反而是我們,我們沒有辦法窺探到那樣美麗精采的世界!
(本文轉載自《典藏投資》六月號)
丁雄泉筆下的主角,不管是女人還是貓咪,色彩都很絢麗,已成為丁雄泉作品的正字標記。
《典藏投資》雜誌為專業藝術收藏投資刊物,是國內最負盛名的藝術出版社——典藏雜誌社旗下的一員。透過《典藏投資》的視野,《今周刊》邀您一同悠遊於藝術世界的話題人物與收藏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