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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歲才開始學畫的阿嬤 P.108

六十五歲才開始學畫的阿嬤 P.108

沿著三重老房子的狹窄樓梯,一步步的走上三樓阿嬤的房間,房間內的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也只剩失去溫度的冰冷,打開一只斑駁古老的舊櫃子,這是陪伴阿嬤近一甲子歲月的古早嫁妝,裡頭放的盡是她的畫作,一卷卷色彩鮮明、熱鬧又充滿童趣的畫作,記錄的是阿嬤一生的記憶,她是素人畫家||周邱英薇,她的兒子則是現在定居澳洲的藝術家||周于棟。



自從六十五歲,因緣際會拿起畫筆的那一刻,周邱英薇的生命就轉了一個大彎。她出生於一次大戰後的一九一九年,六十五歲之前,她是個在家相夫教子的傳統阿嬤,與其他同輩女性的生活並無明顯不同,但在嘗試、激發出藝術的潛能之後,周邱英薇創作、參加個展、聯展、演講,並四處教畫,展開了充實而富足的生命歷程,直到去年年底,身子硬朗的阿嬤因誤診而逝世,享年八十歲,身後留有三百多件作品。


筆是手指的延伸

談起阿嬤作畫的緣由,實在是個頗不期然的機緣。一九八三年,阿嬤六十五歲的那年,到兒子周于棟位於天母的家中,幫媳婦坐月子,某一天,在忙完媳婦與孫子的事後,她清閒下來沒事做,就想找兒子聊天,不過,當時阿棟正忙著作畫,沒有太多時間陪伴母親,就隨口對她說︰「不然,妳也來畫圖。」阿嬤聽了非常訝異,就回說︰「那我要畫什麼?」阿棟說︰「跟你最有關的是什麼?」阿嬤很認真的想了一想,後來竟也真的提筆畫了一把菜刀,阿嬤的菜刀是用「點描」畫成的,線條斷斷續續,並不連貫,而且十分的生澀,不過,看到母親有勇氣嘗試作畫,阿棟非常的開心,

這時候,干不干擾他的工作已經不是問題,他抱著絕對鼓勵的態度對著母親說︰「這樣很好。」

對於阿嬤來說,提筆畫畫確實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阿嬤唯一接受教育的經驗就是十二歲時,讀了兩個月的「暗學仔」,也就是日本人所設,專門給失學小孩讀書的夜間部,受教的時間短,阿嬤識字自然不多,在二十二歲結婚之後的漫長歲月,她根本沒拿過筆,看到筆,她認為是知識分子才會使用的東西,用筆這件事,不僅遙遠,而且根本不敢面對。不過,阿棟對她說︰「你就把筆當成手指的延伸,像你平常使用菜刀一樣,菜刀同樣也是手的延伸啊!」

經過孩子的鼓勵,阿嬤繼第一件作品後,就一直持續著畫畫的歷程,在阿嬤一開始的摸索階段,家裡有著兩種不同的意見,一個是來自老伴,也就是阿棟父親的聲音,他常會調侃阿嬤的畫說︰「你怎麼畫得這麼壞,眼睛還一大一小。」另一種聲音則來自阿棟及哥哥們的打氣加油,在阿嬤的畫被另一半「嫌棄」的時候,阿棟也會調皮的說︰「他外行啦!你畫完給我看。」

由於阿嬤從來沒有接受關於藝術的訓練,起初就只是照著阿棟的畫冊抄,但是模仿絕對畫不出自我,阿棟就對她說:「你畫這個沒用,你要畫的是與你感情有關的東西。」阿嬤在兒子半鼓勵半脅迫下,只得向自己挖掘表現的元素,後來阿棟看到她的一張畫,畫的是一個大肚子女人挑水的景象,中明度的色彩,呈現出一個十分溫柔情調,那是阿嬤懷大女兒時,還辛苦到幫浦挑水進房的經驗,阿嬤把以前痛苦的經驗,昇華成性靈純淨的世界,阿棟看到之後興奮的說︰「這就對了!這我畫不出來,這個就是你的生命、感情,這種畫,我沒見過,別人也沒畫過。」


「不要問我,你要自己畫」

雖然阿嬤有阿棟這個畫家兒子,他卻從來不教母親任何學院的技巧,只和她溝通藝術的觀念,看到母親畫得好,阿棟會稱讚她;反之,則會說她張力不夠,阿嬤聽到自己的缺點,會問阿棟怎麼辦,但他只會撂下一句話「你要自己畫」,所以在阿嬤的觀念中,阿棟從來不曾教過她。某一年的教師節,台灣知名的老畫家鄭善禧,開玩笑的跟阿嬤說︰「今天是教師節,你有沒有包紅包給他(指阿棟)?」阿嬤則很可愛的回答說︰「沒啊!他也沒教我畫圖。」

因為意外的機緣,開發出阿嬤繪畫的能量,阿棟為了激發她的潛能,一再的把她逼到死角,
希望她自己把角落打破,把沒有氣透的地方撐開,阿棟告訴母親︰「你不能抄襲別人,也不能抄襲自己,甚至連畫葉子都不能重複。」在兒子近乎嚴苛的要求下,阿嬤開發了驚人的內在力量,畫作自成一格,阿棟認為,最可貴的莫過於這股不可學的自發力量。

無師自通的阿嬤,畫出她生命中最有感情的東西,舉凡記憶中的家鄉、歌仔戲的情節、世界各地的風光、日治時代的農家生活、殖民時代的被凌虐婦女、傳統民情風俗,甚至是二次大戰的戰火……,都在她的作品中再現。阿嬤的記憶力好,這些畫面,不僅第二代的台灣人記憶模糊,第三代的年輕一輩更是無從經歷,這些作品顯現的是一頁頁的台灣先民生活史。

不過,透過阿嬤的回憶,沈澱下來的卻多是柔和無比的氣氛,即使苦難如二次大戰的《轟炸》、《惡毒的養母》,都看不到血腥或暴力的場面,一來或許是時間拉長的關係,許多感覺已經淡化、淨化;再則可能是阿嬤的心中,早已體會寬容與昇華的意義,所以,在老人家的筆下,總是有著淡淡、平和的美感。


獨特的直覺畫風 沒有理論束縛

自由、開放的畫風,使得阿嬤的畫十分耐人尋味。台灣民謠創作者||簡上仁曾經編輯一本台灣情詩選輯《心內話》,並邀請阿嬤繪製插圖,其中,有一首「阮厝站在娘厝後,不時看娘在探頭,情意總有九分九,路邊相碰頭勾勾」的情詩插畫,是阿棟非常喜歡的作品,他說,這首詩是以男性的觀點寫的,描寫一個男子揣測女孩喜歡他的幽微心情,但阿嬤聽了之後,卻不自覺的把它畫成由女性觀點出發的作品,畫面中間,有位女孩大方的站在房子前,右側卻有一個被遮住半邊臉的男子,「抱」著房子又偷看女孩。這種畫面結構怎麼看都不合理,不過卻創造了另一種興味,阿嬤無意間改變詩意的心理轉折,也非常值得探討。

除此之外,故事性的畫作也是阿嬤的風格之一,在她一張還未展出的畫中,這個風格尤為明顯,在單張的畫幅中,完整呈現了播種、插秧、收割、曬穀、搗米、碾米……的一貫作業,這些分別是不同時節的工作,卻被阿嬤置於同一張宣紙之中,看了它,就可以了解什麼是農忙,這也和印度的佛教連環圖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作畫開放了眼界與心靈,別看阿嬤年紀那麼大才開始畫畫,她的畫風可是非常的開放,裸女圖也是她常畫的題材,在阿嬤筆下的女人,充滿了春天的喜悅與恬靜的自在,天人合一的自然美,在畫中表露無遺。提起阿嬤的「大膽」,也實在令人絕倒,阿棟說,由於三哥也在學畫,前陣子他曾經考慮過,是否要以人體模特兒畫人體素描的問題,但他掙扎之後還是不大敢嘗試,沒想到阿嬤竟語出驚人的說︰「你不敢畫,那我們一起畫。」對於身體的歌頌,她比年輕人還無罣礙。


在「美國文化中心」開第一次個展

阿嬤的藝術天分,就這樣源源不斷的被自己開發出來,她第一次嶄露頭角是在一九八七年,她作畫四年之後,累積了一定數量的作品,阿棟和三哥周志良突然福至心靈的想到,何不把母親的作品送審至台北的「美國文化中心」?當時才剛展過洪通的作品。兩兄弟著手去做,沒想到過了幾個禮拜,文化中心就來函表示已經通過審查,並排定個展日期,這對年近七十歲的阿嬤來說,又是一個不可置信的事情,接到通知函,她還直問︰「這是真的還假的?」

個展的意義特別,當時兒子們還包車請中南部的親戚北上看畫,欣喜之情溢於言表。有了這樣的先例,此後,阿嬤的生活便忙碌不斷,幾乎每年都有個展或聯展,展出地點遍及台灣、海外如法國、比利時等國家;中視及公共電視都曾以阿嬤為主題,製播專輯;台大、誠品書店也邀請她演講;此外,她還在老人會教畫,足跡走遍北縣的二十三個鄉鎮,連阿棟都有些吃味的跟阿嬤說︰「你比我還紅耶!」

不經意的成為別人眼中的畫家,阿嬤愈畫愈有成就感,人也變得更開朗了,就在阿嬤四處奔波的時候,阿公也會跟著她到處跑,樂得當她的後盾,阿公說︰「我做夢都想不到我的牽手會做畫家。」他是相當「以妻為貴」的。

阿嬤創作的時候很專心,她甚至會跟兒女說︰「小孩不要帶來吵我,我要畫圖。」畫畫對她來說,已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曾說︰「我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打拳和畫圖,這是做不完的功課。」有了這麼重要的寄託,在教畫時,她也推己及人的鼓勵老人家們沒事做就畫圖,這樣心靈會健康,人也不會寂寞。

從對畫圖一無所知、對藝術不能理解的阿嬤,變成讓人見了畫作,會為之驚豔的素人藝術家,阿嬤的人生改變非常大。有了名氣之後,兒子們幫她議價、賣了一些畫,另外,兩本插畫也有版稅收入,阿嬤自己不大懂得錢財的事,只是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收到一些出版社寄來的錢,這對阿嬤的意義很大,因為這讓她體會到自己開始有賺錢的能力,這幾乎是祖母輩所無法想像的事情。

六十五歲以前,阿嬤之於旁人的意義,可能比較局限在家族的範圍之內;六十五歲之後,她的影響力擴充了,不只對家族,也對藝術、社會有著正面的意義,我們看到的是阿嬤充實、積極的人生,也看到她純真、善良的畫中世界,那種獨特的繪畫語言及魅力,是別人學不來也學不會的。藝術之所以雋永與珍貴,應該就是如此吧!

/小檔案/
阿嬤的小檔案
周邱英薇( 1919-1998 )
1919 年,生於彰化永靖鄉農家
1987 年,5 月於台北的美國文化中心舉行第一次個展「阿媽畫圖」
1988 年,受邀參加大地藝廊舉辦的「台灣第一屆素人畫家」聯展
1990 年, 5 月受邀參加台灣省立美術館舉辦的「台灣美術三百年」聯展與兒子周于棟於清華大學舉行聯展
4 月受邀參加誠品舉辦的「樸素藝術節」素人畫家聯展
1992 年,10 月於台北木石緣畫廊舉行「我的往日情懷」個展
1993 年,9 月於台北縣立文化中心舉行「台灣追想曲──阿嬤的故事」個展
10 月受邀參加政大舉辦的素人畫家聯展
1994 年,12 月受邀參加台北縣立文化中心舉辦的「台灣樸素藝術」聯展
1997 年,10 月於法國巴黎馬克斯.傅赫尼樸素藝術館舉辦「台灣樸素藝術」聯展
1998 年,1 月於比利時新魯文大學美術館舉辦「台灣樸素藝術」聯展
5 月於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台灣素人畫家」聯展
12 月因診療誤失而逝世,享年八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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