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知道,停止購物的世界會是廣告更少的世界。如果有個行業會在那段天翻地覆的日子後嚴重崩潰到無法復甦,那必然是廣告行銷業。
當人們停止消費,廣告會是企業減少支出的首要項目。新冠疫情期間,即使是網路上的廣告( 人們此時在網路上花的時間比以往都要多),在短短兩個月內也下降了近四〇%。儘管疫情期間的大量經濟損失令人痛心疾首,廣告逐漸消失的媒體報導卻受到人們的歡迎。然而諷刺的是,大多數媒體報導背後都需要廣告的支持。
這個模式始終如一:二〇〇九年是金融海嘯的谷底,全球廣告支出下降一〇%,遠遠超過消費者支出下降的幅度;美國行銷職位的數量銳減到一九九五年的水準,也就是時光倒流了近十五年。金融海嘯甚至不是近代史上最大的廣告停擺事件。一九九〇年代初的經濟低迷時期,全球富裕國家的行銷預算下滑速度,是整體經濟下滑速度的五倍。最慘的當然是芬蘭,其廣告支出在數年內下降了三分之一以上。
消費和廣告明顯緊密掛鉤,從厄瓜多飛往美國的任何一座機場,路上受到廣告轟炸的程度著實令人震驚( 因為較貧窮的國家廣告少得多)。當收入不平等的情況減緩時,行銷支出甚至會下降,因為人們覺得已經跟上周圍的生活方式,就會減少購物支出。
廣告的作用及其造成的影響一直充滿爭議,光是「廣告是否真的有效」這樣簡單的問題,眾多研究也並未達成共識,因為廣告顯然只在某些時候有用、只對某些人有效,而在許多情況下並沒有可衡量的效果。但廣告是種強大的社會力量,全球每年更花費超過六千億美元在廣告上。
廣告行銷就像氣候變化。我們不能說倫敦九月的熱浪是由全球暖化所致,卻知道全球暖化增加倫敦九月熱浪來襲的可能性。同樣地,我們並非每一次都因廣告而購物,但無處不在的廣告確實讓我們更有可能下手購買東西。
無論我們重視什麼,廣告都可以找到相應的賣點把東西賣給我們。它可以設計得讓我們相信產品有用、能解決問題、為生活帶來意義或美感、使我們更具吸引力、標記重要的生命事件、放縱自我的白日夢和幻想、消除內疚和不安、表現身分認同、賦予地位、加強我們與親友的關係、將我們與過去連結起來,或作為禮物等等……而滿足這些欲望和需求中的任何一項,都會在我們身上產生同樣的感覺:愉悅。無論是典型的「愉悅火花」,還是更複雜的滿足感(比如找到合適的棺材來埋葬所愛的人),廣告的永恆承諾是:消費會帶來滿足。
有人說, 資本主義什麼都能賣, 就是賣不了「 少買一點」, 但史坦利(Vincent Stanley) 在二〇一一年最繁忙的購物日測試了這個提議。他在巴塔哥尼亞戶外服裝公司( Patagonia)的角色,是某種奇怪的行銷人員和哲學家的混合體。他提議在黑色星期五( 全球聖誕節購物狂潮的起始日),於《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刊登展示巴塔哥尼亞最暢銷刷毛外套的廣告,但配上一條標題:「別買這件夾克」。其餘的廣告文案同樣直截了當:「買東西前請三思,別購買不需要的東西。」並且詳細說明夾克的環境成本:製造和運輸每件夾克消耗的水,足以滿足四十五人的日常需求;每件夾克會排放近十公斤的碳汙染,此重量遠大於夾克本身。(編按:此廣告是史坦利和環境事務副總裁Rick Ridgeway等人的共同創作。)
該公司某些高層看到這則廣告背後的真實風險:它有可能成為一個「 拉特納時刻」導致銷售額下降,甚至拉垮整間公司,因為美國有五分之一的零售採購是在聖誕節期間進行的。無論如何,他們依舊同意繼續執行。「當我們採取這樣的行動時,事前通常並沒有周延計畫,沒有提前下好兩、三步棋。」史坦利說,「我們只是說:『好吧,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實際上發生的事情是:接下來幾個月,銷售額不斷攀升,要求客戶不要購買的那件夾克銷量甚至沒有下降。從那時起,該公司年復一年地穩定繼續銷售更多商品、開設更多商店。門市往往座落於以富人娛樂聞名的地點,如曼哈頓上西區、首爾江南區、法國夏慕尼。經常進行娛樂性消費的人,甚至替巴塔哥尼亞取了個暱稱:巴塔古馳(Patagucci)。
使用反消費主義來銷售更多東西,有什麼比這個更諷刺呢?然而,這也可能帶來新觀點,窺探低消費世界中行銷產業的可能型態。
巴塔哥尼亞的廣告支出並不多,主要是透過型錄和官網來達成銷售額。就像當今許多複雜的行銷一樣,賣的不是具體物品,而是價值觀:一種以巴塔哥尼亞產品為特色的完整生活方式。其品牌打造的世界裡,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又健康強壯的人,體現著「 靈魂」和「精神」。人們可能認為購買巴塔哥尼亞的產品,可以幫助自己成為其中一員,或相信自己離那個世界更近一步。
巴塔哥尼亞還透過企業宣傳的方式行銷,最典型的做法就是參與環保運動來吸引大眾的注意,有時也會使用游擊廣告來吸引目光。「 別買這件夾克」的廣告就是個好例子。這則廣告得到大量的媒體曝光,但巴塔哥尼亞沒有為此付出一分錢;二〇一六年,他們承諾將黑色星期五全額營收捐贈給環保活動的企畫,也達到同樣的效果。史坦利告訴我,他們原本預計銷售額會上看兩百五十萬美元,但最後竟然賣了一千萬。「 在接下來的一周裡,我們不斷遇到客人說:『上周太瘋狂了,我們手滑買了太多東西。可以退貨嗎?』而我們都回答可以。」史坦利說。
該品牌同時也採用典型的行銷策略,主動創造人們尚未意識到的需求。二〇一八年,巴塔哥尼亞推出「靜音羽絨衣」,從此穿著蓬鬆的羽絨外套四處走動時,不會再發出惱人的摩擦聲。因此一夜之間,擁有「吵鬧」的羽絨衣就成為令人尷尬的俗氣象徵。
「有時我會去查看生產線的規模和生產數量,知道這對環境來說不完全是正面的。」史坦利說。他對環境議題的關心大增,因為幾年前席捲加州的災難性野火讓他被迫疏散,逃離家中;幾天後降下的暴雨又將火燒過的裸露土壤沖刷成土石流,導致他無法通勤到巴塔哥尼亞的聖塔巴巴拉企業總部。「你看,我們不像一九五〇年代的國有酒類商店那樣(譯註:美國於一九三三年解除禁酒令,但仍有一段時間視酒類為管制商品),特別設置綠色的牆壁和金屬貨架,讓你在購物時心懷愧疚。我們的商店很漂亮,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很棒。」
巴塔哥尼亞令人費解的廣告方式其實有個專有名稱:「去行銷化」( demarketing),西華盛頓大學消費者研究員蘇爾( Catherine Armstrong Soule)表示,歷史上出現這種行銷方式的比例「 非常、非常、非常」小。這個手法在一九七〇年代首次獲得認可,當時包括百威啤酒、柯達初代傻瓜相機、前往峇厘島旅行都瘋狂地供不應求,因此人們千方百計勸阻消費者不要消費過多產品或服務,必須以「去行銷」的手段壓抑需求。
那時,人們終於開始明白世界上的資源不是無限的。消費者研究人員科特勒(Philip Kotler )和李維( Sidney J. Levy)是第一批研究「去行銷」的學者,饒有先見之明地預見該如何在停止購物的世界裡應用這種行銷方式。他們說,市場行銷這種機制經歷漫長的演變,在工業生產力和豐富資源相結合下,造成商品「供過於求」。一九七〇年代,多數商人已認知到廣告是種「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行業,在經濟資源緊縮時就會大大縮減廣告預算。然而,行銷並不只是為了「 增加需求」,科特勒與李維在《哈佛商業評論》(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中表示:行銷更確實的目的應該是「將需求調整到企業可以或希望處理的層級和結構」。事實上,行銷沒道理不能鼓勵「去消費化」( deconsuming),也就是減少人們的需求和消費。
近來有極少數企業將抑制需求作為生態責任,這些行為被稱為「綠色去行銷」。巴塔哥尼亞的「別買這件夾克」廣告是個開創性的例子,也是第一個吸引蘇爾注意力的例子;最近的案例則是美國專營戶外用品的百貨公司REI,自二〇一五年起決定在黑色星期五關門一天,同時鼓勵消費者在戶外度過一年中最繁忙的購物日。
許多人認為「綠色去行銷」很虛偽,這想法其實相當合理:當一間公司同時對其產品進行「銷售」 和「反銷售」,不可避免地會導致認知失調。巴塔哥尼亞不認為「 別買這件夾克」的廣告會損害銷售額,其「去行銷」的做法反而讓公司穩定成長;蘇爾曾經在黑色星期五結束前參觀REI的實體商店, 並遇到發放折價券的工作人員。他們依然在舉行促銷活動,只是不在黑色星期五當天開賣而已。
然而「 綠色去行銷」並不完全是個表裡不一的花招。這項策略之所以在戶外用品零售商中最為常見,原因在於許多喜歡戶外運動的人士相對富裕,並往往擔心消費對地球造成的影響。戶外用品的市場,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所謂的「去消費者」所組成,他們積極地想減少自己和世界的消費。
巴塔哥尼亞可說是第一個具有全球影響力的「 去消費」品牌。他們越來越精準地瞄準「去消費市場」,並不斷鼓勵人們「去消費」,以積極擴大這個市場。在諸多產品被故意設計得很快就過時、損壞、淘汰的世界中,巴塔哥尼亞反其道而行,主打其裝備經久耐用,更特地採用經典的顏色和款式, 以便適應不同的時尚周期。該公司也發起名為「新不如修」(Worn Wear)的計畫,鼓勵人們盡可能延長裝備的使用年限,並經常在產品宣傳照上置入補丁、褪色、有破口和裂痕的產品。如果你的裝備需要維修,他們會提供服務;如果你決定要拋棄某項裝備,他們也樂意接手轉售或回收。
身處在一個不停成長的經濟體中,巴塔哥尼亞仍然是一家不斷發展的公司,卻讓我們可以預見「去消費」文化中的商業運行模式。
這並不矛盾。雖然消費額較低的社會,消費的產品也比較少,但並不是完全沒有消費行為:若將全球消費減少二五%,人們的支出仍有數兆美元。在金融海嘯期間,由於許多家庭試圖在不減少購微小趨勢:經濟衰退期間,衝動性購物和炫耀性消費減緩,一些購物者因此尋求高品質、更耐久的產品,而不是讓人快速感覺良好的解決方案;該公司也觀察到新冠疫情中再次出現的奇妙轉變─大眾開始「去消費」。
「整個戶外用品產業都因疫情帶來的經濟低迷而受益,因為人們不再去豪華酒店度假─而改去國家公園或在家附近露營。」史坦利說,「你會看到顧客進來購買帳篷、睡袋和戶外夾克。」
大量的行銷手段創造出現代消費者,「 去行銷」則加速創造出「 去消費者」。在最近的一項研究中,蘇爾和其他研究人員向不同背景的美國人展示一張照片,穿著黃色戶外夾克的男子面帶微笑並比出和平手勢,面容飽經風霜,身上的夾克不僅陳舊不堪,還沾上白色、粉色和亮藍色的油漆。這項研究要求參與者猜測此人的身分:是住在街頭、窮到買不起一件新夾克的人?或是經濟寬裕的周末登山者,出於環保顧慮穿著舊夾克,同時享受這種打扮帶來的自由叛逆風格?還是介於兩者之間?
人們如何評價這名男子,取決於許多微妙的信號。
一些受試者看到取自巴塔哥尼亞行銷檔案的原始照片,夾克上帶有該公司商標和「 新不如修」的圖示,還被告知該公司的企業價值及「 新不如修」計畫的內容( 堅持使用舊裝備貫徹環保精神);另一些受試者則看到同一張照片,但商標和圖示都被修掉了。那些看到商標並知道其含義的人,更有可能猜測該男子的收入和環保意識較高,他們也因此更有可能考慮購買巴塔哥尼亞的產品,即使其定價較高。
當我們知道一個人減少消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而不是出於經濟需要時,就會賦予該行為更高的評價,使其成為具影響力的「去消費」行為。蘇爾說:「這是推動消費背後巨大的誘因:我選擇這個產品不僅是因為它與我相配,還因為我想讓世界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或者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認為讓消費者在實施『去消費』時可以得到一些正面回饋,還需要大量的傳統廣告手段協助。」
透納( James Turner)是名媒體創意人,創立「瞥見」這個在倫敦地鐵站貼滿貓咪影像的團隊。而他們這麼做,只是為了推銷一種想法:我們應該在都市的空白處放置比廣告更好的東西。
他說:「我們需要從事廣告工作的人,來重塑消費主義的故事,將應用於消費產品的能量和原創性,來『銷售』可以替代以『 即時滿足』為導向的商品。在廣告業的人都應該成為新行銷運動的領導者,或者至少參與這樣的活動。」
許多廣告銷售的不僅是產品,還有使人們更可能購買該產品的「地位系統」。透納認為,「 去行銷」不僅可以降低商品消費、改變我們與商品的關係,還可以提倡一種新的地位系統。地球上最優秀的廣告頭腦能否讓我們相信,人類世界中的下一件大事是志工服務?是重新與自然連結?或者尋求智慧?
透納說:「我有點希望『創造力』本身就是人類的下一件大事。」他想像的新世界,人們可以擺脫品牌,透過追求創意和自我表達來形塑自己的身分、自由表達。不過他也認為,推動創造力需要大量的創意人。「那麼問題是,這個系統中是否能給所有創意人一份工作?」
「答案可能是悲觀的。」史坦利說。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間,「巴塔哥尼亞是否應該繼續發展」已不再是個哲學問題。該公司比多數企業提早關閉倉庫、商店、辦公室,甚至是運輸系統。它承諾在疫情蔓延的最初幾個月,會支付正式員工的工資,但也宣布許多員工將休無薪假。
「我們正在萎縮。」史坦利當時說,「 長遠看來,也許生態圈會因此更健康,但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像待在地獄一樣痛苦。」
不過該公司仍計畫繼續採用雙管齊下的方法,一邊綠化自己的產品,一邊想辦法銷售更少新產品。畢竟疫情帶來的經濟危機,有可能擴大全球的「 去消費」市場,因為人們已經意識到許多物品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有些甚至連想都不會想要擁有。
消費者的支出會帶動廣告,從而帶動更多消費者花錢購物,兩者會形成一個正循環並不斷擴大。但是呼籲創意表達、成為地球公民、提供志工服務等替代性訊息,卻不會以相同的方式無限循環。當人們停止購物,廣告與其他消費品的生產都會放緩;曾無處不在的行銷活動造成的雜亂與打擾,會在此時消失,讓我們面對一片陌生的寧靜與空白。
「這樣好多了。」史坦利笑著說。
本文摘自今周刊出版社《機智購物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