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寫詩的態度共創一條手作步道—台北福州山櫻花手作步道
二○一二年春天,我們一群人用寫詩的態度,在台北東南福州山共創出一條櫻花手作步道。在過去修復原住民部落的古道時,都會請部落的耆老用部落傳統祈福方式,帶領大家祈福,之後再動工。我們在這個曾經是墳場的城市近郊,要如何開始呢?勉強我也算是台北的「耆老」,至少我還會唱已經很少人會唱的〈台北市民歌〉,又是千里步道運動的共同發起人之一,祈福的工作就落在我這個「耆老」的手上了。何其有幸,於是我就用孩子的角度,簡單寫下一篇短短的祈禱文:
敬愛的山神:
感謝祢讓那麼多不同的動物和植物在祢的懷抱中快樂成長,也感謝祢讓我們能親身體驗萬物欣欣向榮的喜悅,分享它們的幸福。過去,我們常常為了自己的方便,輕易傷害了祢,弄痛了祢。以後,我們會用更溫柔更體貼的方式對待祢。
現在,我們向祢保證,我們會用自己的雙手保護祢、安慰祢。請接受我們用最虔誠的心建立台北市的第一條手作步道,我們會很小心,很小心,希望不會弄痛了祢。現在,請祢接受我們獻上的鮮花水果和食物,也請祢保佑我們順利完成這條手作步道,保佑我們大人身體健康,保佑孩子們快快樂樂地長大。
我要如何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手作步道」呢?用人類最擅長使用工具和創造藝術品的「手」,雕塑出一條對大自然及動植物最友善的步道,給人類的腳和其他動植物使用。這是我們人類對大自然生態環境的救贖。
提到人類的手和腳時,我會想起自己早期曾經這樣形容爸爸的手和媽媽的腳:
「爸爸有一雙點土成金,如魔杖般的大手掌。他那一雙多繭的手掌是屬於工人的。他能使磚瓦水泥變成房子和池塘,也能使粗糙的木板變成可旋轉的餐桌。他那一雙有著修長手指的手,也是屬於藝術家的。他能拉琴、雕塑、繪畫、金石、書法、寫作。」
「媽媽有一雙勤快和善良的腳,像是分針和秒針,迅速走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她的一雙腳只去兩種地方,一個是需要她幫助的地方,另一個是任何她丈夫及子女所需要她去的地方。她總能做到赴湯蹈火當仁不讓那樣的壯烈。當我們長大以後,她的一雙腳又有新的任務,那就是每個星期天陪爸爸和他的朋友們去爬山,她扛著笨重的背包卻健步如飛,樂此不疲。」
當我在和大家一起完成手作步道的過程中,一直想到這段我對爸媽的描述,我忽然好想念他們。如果他們還活在人間,一定很樂於加入這個行列。爸爸點土成金的手,能夠化腐朽為神奇,看他用樹枝雕刻出來的柺杖就會相信,他一定會是手作步道的高手。他會教我們如何撿石頭、鋸木柴、填土,小時候我們都是跟著他打造院子裡的池塘、花架、雞籠、土牆的。
手作步道融合了藝術、美學、生態、工程和人文精神,是新時代一種最時尚的勞動。先透過對周遭環境詳細的田野調查,包括動植物分布及周邊的地質、水流等,盡量尊重原本環境的生態樣貌。要思考的是整條步道的排水系統,如何將最多的水留在地底下,又避免造成土石流失。例如在這條步道入口處用木頭建造一個大型排水系統,再用大量碎石來墊高原本過低的路面,可以增加透水性。最後再回填當地的落葉、碎石和泥土,使步道回歸大自然的樣貌。
在建造步道的過程,盡量不要用外來添加的材料,完全就地取材,包括碎石、大石塊、竹子、樹枝、泥沙、落葉和廢棄的舊磚瓦、枕木,甚至自己設計的原始工具,這正是「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在工作前,所有人都要接受一系列的手作步道課程,藉此對大自然有更深的了解,也會更疼惜它。這些課程後來就發展出有系統的「步道工作假期」「種子師資訓練」「步道志工培訓」「步道學」和「榮譽步道師」。
當我彎下腰蹲下來,甚至趴著、跪著,用自己的雙手在步道上填土堆石頭,汗水滴在泥土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勞動後的快樂和幸福。當我看著這群從小孩子到老人家所組成的工作團隊,大家合力一點一滴完成這條獨一無二、最適合現場現地的步道時,我就預期這種啟蒙式的活動,在未來一定會影響更多人投入,成為最健康的全民運動。
因為這樣的啟蒙式活動正是一種宣示,宣示我們對於已經被破壞殆盡的山林土地所展開的「救贖行動」。這也是一種由下而上的公民行動,沒有固定的方式,每一條手作步道都會有它自己的生命哲學和土地倫理,也都是由所有參與者討論而成,同時具有藝術性和公共性。每一個把這片土地當成是自己家園的公民,都可以扮演積極的創造角色,不能小看一個人的力量。
這條步道最早的動念者,正是常常在附近爬山的鄭勝華大哥。因為有些居民反映由福州山通往中埔山的那條泥土路常常因為下雨積水不好走,希望市政府能延長原來的水泥步道。
鄭勝華找來一百多人連署,尋求已經在富陽生態公園做了很多年生態保育的「荒野保護協會」協助,協會的黃詩涵再尋求「台灣千里步道協會」支援。於是徐銘謙、李嘉智、文耀興這些台灣手作步道的先行者,和千里步道協會的朋友跟著鄭勝華大哥去現場考察。發現當地的居民已經把這條很少人會經過的山路當成「私房步道」,在兩旁種植幾株香蕉樹和櫻花樹,也動手鋪了地毯、砂岩石階和木材。這正是過去山林從禁止進入的戒嚴時期,開放給居民活動後的普遍景象。所以在手作步道設計時,也把原本的香蕉樹附近做成一小塊濕地,櫻花樹就地保留,當然地毯是一定要移除的。
這條步道完工後,我會特別挑選下雨天上山,觀察排水系統的情況。尤其是在梅雨季節,我上山的次數愈來愈多。在大雨中一個人在這條自己參與過的步道上獨自徘徊漫步,和雨中的山林鳥語蟲鳴共存,什麼都不想,完全放空。
有一天我又在雨中的步道上緩緩散步著,忽然接到女兒的電話,她對我說:「你要當外公了。」我愣了一下,淡淡地回應:「喔,真的嗎?恭喜你。」
五分鐘後,我又接到兒子的電話:「企鵝,你要當爺爺了。」「怎麼那麼巧?剛剛才接到咪頭電話,她也懷孕了。」「喂,怎麼有雨聲,你在哪裡?」兒子聽到了奇怪的聲音。「我在山上。我在自己做的步道上散步。」我平靜地回答。「什麼?自己做的步道?你還好吧?企鵝?」兒子有點擔心地追問了一句。「我很好。恭喜你。」我仍然很平靜。
我繼續在雨中散步著,有一種喜悅,也有一種莫名的焦慮。我想要留給後代子孫的不只是一條千里步道,而是千里森林,想還給這個島嶼本來的面貌,這才是我窮畢生之力想要完成的事情。
本文摘自今周刊出版社《走路・回家:小野寫給山海的生命之歌》
【台灣第一位】斜槓國民作家×新浪潮電影推手×社會革新實踐者×體制外教育家,多元視角開啟自然書寫新頁
【生涯第一本】小野潛心15年最深情力作,首次以自傳體書寫歷史文化、地理生態及個人生命,剖析島嶼百年故事,召喚流浪與自由之魂,追尋安頓、療癒與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