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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最遙遠的歸途

家,是最遙遠的歸途

借鏡人生

美食旅遊

2014-10-01 12:47

在這些我感覺自己被接納的地方中,我對於世界的感知和我自己在其間的定位產生了共鳴。我在一瞬間就觸摸到了這樣的歸屬感。

旅行的意義

每一次當我告訴別人自己要外出旅行時,總是會聽到諸如「哦,那日子可真是難熬啊!」或是「太苦了吧!」這樣的評論。甚至連我的好朋友們,都常在與我的交談中帶著完全充滿敵意的妒意─「一定是棒極了!」,他們常會這麼說。我曾經試著向他們解釋並證明自己旅行的正當性,只是根本沒有用。

旅行─尤其是對於很少旅行的人來說─常被當成是一種奢華或放縱,許多人會覺得,旅行會使個人時間無法得到合理的支配,他們因此而對旅行持否定的態度。他們總是會抱怨:「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走得開。」即使我在精密計算後得出了「在路上其實比在家裡更省錢」這樣的結論,他們還是會以懷疑的眼光來看我。不要外出旅行的原因是各式各樣的,也是錯綜複雜的,就像對於任何一種行為,人們總是能找出可以支持自己想法的正當理由一樣。
  
也許,人們之所以對於旅行有這樣的體會,正是因為它常常被這樣理解和表達。他們已經預料到自己的逃避,所以也就盼望著逃避。他們從工作和焦慮中,也從日常生活和家庭裡尋找逃避的理由,但是最多的,我想還是從他們自身當中─他們需要的,僅僅是能夠將所有生活的煩惱都拋在腦後的陽光海灘。
  
對我而言,旅行已經很少意味著逃避了;它甚至常常與一個特別的目的地無關。我的動機就是要走出去─沿著道路一直向前,去和生活,也和自己撞個滿懷。在動身啟程的行動中,總有一些東西不斷使我更新,讓我感覺到一切都充滿了可能性。
  
在路上,我被迫要指望自己的本能和直覺,指望陌生人的善意,我需要清楚地表明自己是誰,清楚地照亮自我的動機和恐懼。因為在旅行中,我花了那麼多時間孤身一人而行,所以,那些恐懼,那些我生命中最初的夥伴,已經變得無所遁形了,而結果是,我卻因此得到了一種自由。
  
我可以確定,如果沒有外出冒險,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常常是,當我走得越遠時,越覺得自己像在家中一般的自由自在。那不是因為哈拉雷〈辛巴威首都〉的大道對我而言比紐約的街道更令我熟悉,而是因為我內心的那根弦放鬆了,它找到了一種在家中時很少能夠找到的輕鬆節奏。
  
在旅行的某些節點上,我開始草草記下一些筆記。我曾試圖堅持寫日記,但我發現,自己對於往事的回憶是模糊而荒唐的。我找不到寫日記的樂趣,重讀時也因此覺得難堪。
  
有一天,我記下了自己在某段經歷中的某個場景。那是我和一個年輕人在西貢的邂逅。他主動帶上了我,一同乘著他的摩托車同行。這片段的場面截取了我整段旅行中的精華。還有一個老婦女,我覺得她的行為粗魯乖張,但正是她,給了我在那個靜僻城市中的經歷投射了亮光。在馬拉威的新年時分,一個小姑娘在陽光下撐起一把太陽傘的畫面,也久久地定格在我腦海裡。我把它們全部都寫下來了。
  
等到回到家中,我把筆記本丟進抽屜的最裡側,並沒有立刻去閱讀自己寫下來的東西。但是,某些思想卻在我的腦海中萌芽、成長。
  
我認識一些人,他們又再認識其他一些人。我遇到過一個名叫基斯.貝洛斯的人,他是《國家地理旅行者》雜誌的編輯。基斯是一個胸肌發達、有著濃密銀白色頭髮的男人─這種男人其實在我還是個孩子時是最令我感到恐懼。他答應和我在東村的酒吧碰面喝酒,就是在那裡,我將自己想要為他的雜誌寫一些旅行感受的念頭告訴了他。
  
他很滑稽地望著我說:「可你是個演員。」
  
「我知道我的本行是表演,」我回應他的疑惑,「但我也知道如何旅行,並且更加知道,它曾經在我的身上改變了什麼。」直接了當的表達,在我以前談論自己的表演時從未有過。
  
「你能寫嗎?」他還是不把我們的對話當作一回事,目光只停留在吧台另一側一個年輕姑娘的身上。
  
「我會講故事。」這一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力,「這其實就是我當演員二十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我聳了聳肩膀。
  
我又花了一年的時間對他哄騙利誘,在電郵裡對他說,在電話中對他說,共進晚餐時也這樣對他說。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逐漸成了朋友。最終,在蘇活區一家餐廳裡共進晚餐之後,基斯望著我說:「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想要幹這個。你賺不到什麼錢,並且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還是聳著肩,把話講得含混不清:「這麼做很有趣。」在高中時代我扮演第一個角色時,就有些什麼東西在召喚著我,我一直把這種召喚藏在自己心裡。我不知道它會把我領向何處,但我知道,它對我有一種意義。
  
「你對哪裡比較瞭解? 什麼地方會跟你產生內心的交流?」
  
「愛爾蘭,」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在愛爾蘭的西部。有一個叫克雷爾郡的地方─」
  
「那麼,我就把你送到那裡去吧。」
  
就這樣,我的第二職業開始了。從此,我不僅旅行,也書寫著旅行。
  
也就是在那時,為了完成我的第一組寫作任務,我回到了愛爾蘭,並且第二次遇見了蒂,從此,我們決定要牽手共度此生。

與蒂的第一次邂逅
 
我第一次見到蒂時,是在愛爾蘭西部哥爾韋郡大南方酒店的大堂裡。她的身材高挑纖長,引人側目,在我正等候著計程車將我送去機場時,她邁著自信的步伐,向我走了過來。
  
「我昨天真的很喜歡你的電影。」她說話時,也同時伸出了手〈我那時編導了一部改編自弗蘭克.奧康納小說的短片,就在當地的電影節上放映〉。我敏銳地意識到,她的手指包裹住了我的手─她緊握的力量和一種存在感也激發了我的能量。我彷彿覺得,她似乎是我從前就遇見過的某人─在雙手緊握的瞬間,蒂走進了我的世界裡,從此將我從自我的隔絕中拉了出來。

她也有一部片子在電影節上展映─只是我還未去觀賞。
  
「先生,你的計程車到了。」門僮提醒我。
  
我轉身向蒂告別,我們快速交換了彼此的名字,之後我便離開了。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明晰而直截了當的舉止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她並不是我以前曾經約會過的那一類女人。她握手的方式一直存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幾周之後,我發了一封電子郵件給電影節的主任,提到我曾遇到過一位「電影製作人同行」。我撒了一個謊,宣稱自己丟了這位同行的電子郵寄地址,詢問她是否可以將聯絡方式轉告給我。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對我來說,這麼做是多麼不符合我的性格。
  
在得到她的電子郵件地址後,我坐在西班牙巴賽隆納一間酒店底層的會議中心裡,寫出了一封探尋可否再度聯絡的郵件,當時我正在那裡出外景。我記得很清楚,自己靠在椅背上,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大聲問過自己:「你到底在幹些什麼?」
  
之後,我還是按下了發送鍵。
  
兩三周過去了,回信姍姍來遲。是的,蒂不僅記得我,也對我們短暫的邂逅存留著好感。她的電郵內容和我禮貌性的正式口吻恰恰相合。在信的末尾,她甚至還署了名。
  
我再將電腦螢幕向下滾動。在一大段空白段落之後,她敲下了一個雖然簡單卻又不近人情的問題─「你是誰?」
  
我回了信,告訴她自己將在一個月後去愛爾蘭西部做一次寫作旅行,或許,我們可以見上一面,一起喝杯咖啡。
  
「我住在巴黎。」她的回答卻是頗為隱晦。
  
「那麼,請見諒吧。」我如此回覆,希望這玩鬧式的挖苦語氣可以藉由電子郵件再傳送回去。
  
她回了信:「其實,我離你在那個週末要去寫作旅行的地方只有幾英里遠,我正要趕去那裡和一些親戚們重聚。到時候,一起喝咖啡應該沒有問題。」

  
我們原先的計畫是在恩尼斯的舊地酒店見上一個小時的面,我的朋友塞維可能也會一起參加。在柏拉圖式的、也是情緒緊繃的四天之後─我的朋友在無心之間當了我們的監護人─我們還是走到了一起。當我最終將她送上東去的火車,走在濃霧彌漫、寒風凜冽的拉辛奇海灘上時,我很清楚,自己以後的日子將要變得複雜起來。
  
我那時與前妻還維持著婚姻關係。只是,我們的關係已經變得疏遠,好似隨波逐流一般。我知道她非常沮喪。為了走入這次婚姻的大門,我覺得自己應該花上二○%的時間在外面。

我們是在大學裡認識的,當初談的是那種年輕人的戀愛,也在一起分分合合了很多年。在相遇二十年以後,我們結婚了。但似乎,婚姻非但不是我們共同生活的起點,反而成了一個結局。隨之而來的,是我兒子的出生,那應該是我們婚姻中最美好的時刻了吧。我們雖然深愛著對方,可是在一起時,彼此間卻又是危機四伏。

我和蒂的邂逅挑動起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迫使我前妻和我去看了婚姻諮詢師。但是,我們的婚姻還是宣告結束。她非常理智地花時間去尋找到一段新的關係,這段關係更適合於成年以後的她。她做得比我要好。我是莽莽撞撞地倉促邁入和蒂的交往之中。

轉眼之間,那都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我們應該結婚嗎?」

我們最終作了決定,不帶任何戲劇性地走入婚姻。那時候,我們剛自維也納返回,在那裡,我們和蒂的父母一起進行了一趟家庭旅行。那一刻,她正坐在餐桌旁,喝著茶。我則在屋子另一邊的書桌前,瀏覽著電子郵件。孩子們剛剛上床入睡。
  
「那麼,我們應該結婚嗎?」她沒有一絲預警地突然問我。
  
我停止了在鍵盤上的敲擊,轉身向著她。她微笑著─嘴唇沒有張開,頭向右側微微傾斜。那是她在嬉耍和自信時常有的微笑。
  
過去的幾年間,我們很少觸及這個話題。四年前,我在加勒比海一個月光明媚的沙灘上向她求婚─那是在我們的女兒出生六個月之後─之後,我們的結婚計畫卻總是告吹。日子有衝突,地點也有問題,家族成員又無法出席─所有一切都預告著我們尚無法解決這個還未準備好的麻煩。
計畫於是變成了一團糟,而緊接著,我們的關係也變得如此了。一段日子後,我們才願意承認自己偏離了正軌,又是在一段日子的心理療傷之後,我們才走到了當下的人生狀態。
  
這一次,當她這麼提起時,我怔怔地望著她的臉好一會兒。那是我們先前不曾有過的時刻。我知道,自己的任何回應都會將把我們的關係引向不同的方向。
  
「對,」我終於說出了口,「我們是該結婚了。」
  
那一晚,我在淩晨四點鐘醒來,簡直無法呼吸。我下了床,去打開窗子,又躺下來。可還是一點用也沒有,我再也睡不著了。我起床刷牙,望著我熟睡的孩子們─他們是多麼完美啊! 兩個孩子都是,他們正十足孩子氣地熟睡著。我走到廚房裡,斟滿了一杯茶,又走到洗手檯邊,掬起一捧冷水灑在臉上。
  
我想要擁有這所有的一切,我也曾經努力掙扎著去獲得過這些。一路走來,我失去了許多,但收穫的卻是更多。我停在我覺得應該停下的地方,但是有些事情還是出了岔子。我為什麼依然充滿了懷疑? 是不是我所有的抵抗,都真的是典型的男人們對於親密關係的恐懼? 也許,關於我是誰,我想成為誰,都簡簡單單地無法和我成為的那個人相吻合。這是否僅僅是中年危機? 我是否就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但是對我而言,這些問題和懷疑並不是一件新鮮事了。它們曾經讓我整個人生都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就是再也無法擺脫它們。我厭倦所有矛盾,厭倦成為它的奴隸。
 
將目光望向窗外去等候黎明的來臨時,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電腦旁。我開始整理起故事的脈絡,有一些想法是全新的,另有一些則已在我的腦海中盤繞許久,還有我一直渴望著去體驗、去書寫的地方。很快,我聯絡上了編輯們,在短短幾日之內,我已經整理出了一組事先約定的稿件,都是有關最富於異國情調的地方。當我整理好六個以上的故事,計畫在婚禮之前完成時,蒂卻只是對我望著。
  
「好吧,」她聳了聳肩膀說,「我猜,咱們到時候就在教堂的聖壇前再見吧。」
  
我天性中到底有些什麼東西,總是以一種搖擺不定的規律,將我往一個相反的方向拉扯? 有時候,兩者甚至還是在同步進行中。因為自己的無法承擔,我究竟規避了生命中多少的東西? 一位表演課老師曾經央求我跳下去:「你現在只是在涉水而過,水會淹死你的。還是閉上眼,跳進水深之處吧。」她說的雖然是關於我的表演,但對我整個的人生卻同樣是一語蔽之。
  
我是個父親,我正身處一段承諾過的關係之中─我訂婚了,天哪─但是我依然在掙扎,依然在試著讓自己抽身而出。在一個家庭中,就某種程度而言,我仍舊是孤身一人。我那招牌式的模棱兩可不僅讓我自己不安,對我周遭的一切,對我所愛的人,也是如此。這一切必須要改變。當我正要取消自己的寫作安排時─蒂卻阻止了我。
  
「別這樣,」她說,「去忙你的吧。」依然如故,她總是比我超前一步。

在第一段婚姻中我總是有所保留─甚至都不明白,那是一個問題─它為我和我的前妻帶來了厄運。但是我有一雙想看著他們成長的孩子。我已經和一個自己愛著的、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訂了婚。我必須要擺脫掉這種習慣性的孤僻─但是長久以來,我已經習慣於順著自己的規則做事了,我甚至不知道對我而言,還有沒有其他可能的方式。然而,我還是要試著將一個完整的自己呈獻給那些我所愛的人,沒有模棱兩可,沒有害怕,沒有猶疑。
  
情緒是我生命中有形的傳播方式。我已經有了謀生的方式─在表演和寫作中─挖掘我的感受,有時我更是勉力捕捉,將它們引到表層上來。此刻,面對一個將深深改變我自己以及我所親近的人的決定,我已經無法去償付逃避挑戰的後果。這是一種揭開一切的挑戰,它引領我走向我需要去的地方。
  
我站在自己餘生的懸崖邊上。一貫性的遊移讓我一直沿著懸崖的邊線起舞─我需要退一步賭上一把,為了蒂,為了我的孩子們,也為了我自己。因此,我走上了這一段旅程,不去回避我最近許下的承諾─而是相反,我要發揚自己在旅行中一直遵循著的原則,那就是─去找出答案來。

我要出發去尋找能夠帶領自己回家所必要的領悟。

巴塔哥尼亞 Patagonia
享受獨處的滿足


在這些我感覺自己被接納的地方中,我對於世界的感知和我自己在其間的定位產生了共鳴。
我能在一瞬間就觸摸到這樣的歸屬感。

身未動,心已飛
「你心裡很清楚,我們一旦決定要結婚了,你就要去遠行,恨不得踏遍全球。」蒂說。
「什麼意思?」我問她。

在等待電梯的時候,我突然放下行李包,轉身回家,只為最後一次向家人好好道個晚安。我悄悄溜進臥室,聽見蒂正在對著我們的女兒唱歌。黑暗中我看見蒂躺在女兒的身旁,她在輕聲地啜泣著。
  
「親愛的,怎麼了?」
  
「沒怎麼。」她邊說邊擦去眼淚。
  
我坐在床邊,靠過去抱住她。我把女兒那美麗的金髮從她的小臉蛋上撥到後面,對她說我愛她,之後我懷抱住了蒂,蒂的手也圈過來輕撫著我的手。我們三個就這樣在黑暗中坐了好一會兒,那一刻的畫面彷彿靜止了,來回的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
  
在燈光昏暗的街角,我在尋找著計程車。當向著一輛開近了的計程車張開手時,在三月料峭的春寒中,我感覺倦怠、脆弱。我突然間意識到,這是我離開的時候,是我即將開始旅程的時候。我看看手錶,將背包扔向座位的另一側,鑽進車裡,開始感受這次旅行所帶給我的第一陣悸動。
  
「甘迺迪機場。」我從有機玻璃的擋板後向著司機大聲說著。然後,我靠回椅背,打開了車窗;一陣尖利的晚冬寒風立刻刺痛了我的耳朵。
  
這一天既漫長又充斥著臨近離去時的慣常焦慮。我與第一任妻子的九歲兒子今天午餐之後必須要回到他母親那裡去了。在這樣每週輪換照顧他的「交接日」裡,兒子和我之間常有衝突。我沮喪於他要離開,而他為了什麼事情沮喪,我卻從來沒有真的弄清楚過。通常,衝突很容易得到解決,我們相互擁抱,我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愛他。他說:「爹地,我也愛你。」我感覺在我們的關係如同我和我父親那般惡化之前,至少我們還擁有著一天美好的時光。
  
我們去中央公園踢足球。他以十比九贏了我。「爹地,是你故意讓我贏的嗎?」他問。
  
「我的膝蓋還是很糟糕,不過等它好些之後,你就有麻煩了。」
  
之後,我們在公寓前的人行道上,等著我的前妻和她的伴侶在他們出城的路上前來接他。兒子的交接通常安排在學校裡,在那裡接送孩子不會引人注目,這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會容易一些。或者,我們在公寓樓上等我兒子的母親和她的伴侶前來。偶爾,他們會進來喝上一杯茶,但是更多時候,我們就只是在門口站著閒聊幾句來消磨時間,好等著兒子穿好他的鞋子。但是今天,蒂在工作,當我建議兒子和我去樓下等候時,蒂便過去跟他親吻、告別,之後,我跟兒子便悄悄地出了門。在我兒子和他母親擁抱問候之際,她的伴侶將我拉到一邊並且伸出了手。「恭喜你!」他說。
  
「恭喜什麼?」
  
「嗯,你知道的......」
  
「啊,對。」昨晚我告訴了我的前妻,在訂婚將近四年之後,蒂和我終於決定要在八月裡結婚了。「唔,當然,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我違心地說。
  
「嘿,聽著,」他說,「在這種年紀─你懂我的意思。」
  
我點點頭。我前妻的伴侶是個可信賴的傢伙,我確信他瞭解。其實,我對於自己的決定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確定過。我向他們致了謝,他們開車離去時,我向他們揮手道別。
  
回到樓上,我發現蒂安靜地在公寓裡來回走動。我試圖跟她談話,問她的工作進展如何,問她在想些什麼。
  
「我希望,在你要走的時候,儘管離開就是了,」她說,「你問我的這些問題,讓我感覺到的卻是,你的心已經在去巴塔哥尼亞的半路上了。」
  
她說得對。不管什麼時候我準備啟程時,我都會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內疚,因而以過分關心和殷勤來補償。在清晨離去要容易一些─在每個人都還在熟睡時,我就起身溜出門了。

「但願你真的能享受孤身一人!」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埃塞薩國際機場,我穿過狹小的入口走向海關。經過十個小時的連夜飛行之後,我沿著一條長長的通道,快速越過拖著步伐緩慢前行的人群。一夜無眠,我從來不在夜晚飛行的時候入睡。對我而言,在飛行中能夠放輕鬆是不可能的事。當在空中無所牽掛之時,飛行本身就成了我為之焦慮和恐懼的物件─那是一種很明顯地想要掌控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的欲望。我生命中的壓力指數越高,對於這種掌控的欲望也就越強烈,正因如此,在飛行中,我也就會感覺越不舒服。我也知道,所有這些都不會緩解我毫無道理的焦慮反應。災難的畫面不時掠過我的思緒,甚至連一點輕微的氣流都能讓我從座椅上跳起來。很久以前,我就下了決心,這種害怕並不能阻止我繼續旅行,但是直到現在,對飛行中所感到的恐懼還時常縈繞在我的心頭,哪怕是我離機場很遠的時候。
  
我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夢,自己坐在低空飛行的、正全力向前的噴氣機中,向下俯衝,從交流道底下穿過,大幅度傾斜地在建築物和樹叢間滑行。常常在夢做到一半的時候,噴氣機的雙翼突然便折斷了。還有些時候,夢會始於更早的情景─飛機準備起飛,我也已經登了機,卻找不到自己的座位,然後,飛機便升了空,開始了那種低空特技表演。飛機上我很少會發現其他人存在,只是偶爾有時候會看到空姐的出現,並且她表現得讓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很正常,但這反而讓我已經上升的壓力指數飆升得更高。這些夢從一開始就讓我從睡眠中驚醒過來,近年來越發有著嚴重的趨勢,雖然事實上,我早已是一個飛行過「百萬英里」的飛行者了。

到達大廳時,我看見一個寫著西班牙文的標牌,將人群分成了兩列。我繞開那些簇擁在一起看標牌的人群,選擇了較短的那條行列。飛機已經誤點了兩個小時,我還需要穿過市區到達飛國內航線的機場,接著趕一班前往位於埃爾卡拉法特的巴塔哥尼亞鎮的飛機,還要在空中待上三個小時。

隊伍緩慢地蛇形向前。輪到我的時候,移民官將我的護照前前後後翻了幾遍。她在尋找著什麼東西。然後,她便以飛快、清晰的西班牙語開了腔。即使在最好的情形之下,我的西班牙語也已經既貧乏又遲鈍了,更何況在筋疲力盡之時,我更是慌了神,亂了手腳。我彷彿又回到了岡薩雷斯先生所教授的十年級西班牙文課上,那一科我考試不及格,必須重修。
  
「你能說英語嗎?」
  
「一點點,」移民官說著,將拇指和食指緊緊地捏在一起。「AC-DC。並且發出撞擊聲。」接著她開始唱了起來,「我是該留下還是該走開? Na-na-na-NA--na--na--na-NA。」她唱得響徹雲霄。那一頭長長的、鬆散的黑髮隨著她頭部的前後擺動而飛舞,但我不會把她設想成是一個重金屬搖滾樂的愛好者。我從窗口後退了幾步,左右環視,想要尋找救兵,但根本無人理會。等她唱完了,臉漲得通紅,又浮起了微笑。「你需要付入關費。」她說著並示意叫我退到後面的長隊中。
  
穿過市區時,我在計程車的後座上打了個電話給蒂。她正繞著中央公園裡的水池散步。她努力表現出興高采烈的樣子。雖然相隔遙遠,她聽起來卻是近在身邊。
  
「親愛的,你會在城裡待上一個小時嗎?」
  
「不會,」我回答她。「我的班機誤點,如果要趕上下一班的話,需要馬上穿過市區。我在機場裡隨便吃一點就行了。」
  
「機場的食物? 能吃嗎?」
  
我望向窗外,車子剛好越過麥當勞的巨型招牌─「雙層漢堡」。
  
「進城去吧,親愛的,」蒂說,「去吃牛排慰勞一下自己。你會趕上下一班飛機的。你一直都沒有誤點過。天知道你到了那全世界的盡頭時,什麼時候才能吃上一頓像樣的飯。」
  
我向司機詢問了他的名字,並問他哪裡可以找到一家阿根廷著名的牛排館。保羅從後視鏡裡凝視著我,揚起了眉毛。我點點頭,他立即把車偏轉了兩條車道,出了高速公路,駛向馬德羅港口。

十分鐘之後,我們在一間紅磚牆的、由工廠改建的建築旁停下了車。
  
我被領著穿過一間冰冷、黑暗的房間,走到後排最後一張還空著的桌前,剛好緊鄰著修復好的運河。身穿燕尾服的領班侍應生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我努力想著「肋眼牛排」在西班牙文中該怎麼說。為了確定他搞懂了我的意思,我邊說邊將手指向了自己的肋骨和眼睛。
  
領班沒有嘲笑我的滑稽舉動,而是點點頭示意他搞懂了。他向著一個餐廳勤雜工打了一個響指,要他過來為我添滿水,飛快轉身離去。我太喜歡他了。端上來的肋眼牛排是我吃過最好的口味,我告訴領班。這家餐廳真是超級棒,瞬間,連布宜諾斯艾利斯也在我眼裡成了一座善解人意且熱情好客的城市。
  
之後,我回到了保羅的車裡。
  
「牛排不錯嗎?」他問我。
  
「棒極了!」
  
「貴嗎?」
  
「也貴極了!」
  
保羅聳了聳肩:「你這個美國佬。」
  
然後我們穿越過那些將貨裝得滿滿的重型卡車,見縫插針地開回到來時的路上,向著喬治.紐伯里機場猛飆車。廣闊的拉普拉塔河口在我們右邊伸展開去,我在機場前的路邊下了車。
  
「你會說西班牙語嗎?」售票人員問我。
  
「說得很糟。」
  
「你來此地做什麼?」
  
「我要去埃爾卡拉法特。」
  
他點點頭:「但願你真的能享受孤身一人。」

作者:安德魯•麥卡錫 (Andrew McCarthy)
1962年生,美國著名演員,曾出演好萊塢影片《七個畢業生》、《紅粉佳人》等,2009年執導拍攝過當紅美劇《緋聞女孩》。目前麥卡錫除繼續演藝事業外,又是位旅行作家和《國家地理旅行者》雜誌的特約編輯,長期為《紐約時報》、《大西洋》和《華爾街日報》等媒體撰稿。2011年,美國旅行作家協會向他頒發了“2010年度旅行新聞家”的榮譽大獎。

出版:商周出版/城邦文化

書名:最長的歸途

目錄:

序 「你欠我一次蜜月!」
第一章 紐約-- 讓腳步朝對的方向前進
第二章 巴塔哥尼亞-- 享受獨處的滿足
第三章 亞馬遜-- 感受更深的愛與悲傷
第四章 奧薩-- 挑戰烏托邦式的幻想
第五章 維也納-- 重要的決定
第六章 巴爾的摩-- 愛真的需要勇氣
第七章 乞力馬扎羅-- 充滿力量的男人
第八章 都柏林-- 愛的進行式
尾聲 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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