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風車劇團創辦人李永豐憂鬱很久了,不只是心裡難受那種憂鬱,纏身數十年的是「憂鬱症」。
這個風光的男人知道,軟弱的自己難以擺脫病魔,也無法逃開荒謬的生命,但他從沒選擇放棄……。
李永豐捏緊手機,聚精會神看著裡頭被調得斗大的文字。房裡頭,燈沒開,手機螢幕慘亮的白光,將他疲憊不堪的臉龐映照得一般白。
他歪著灰亂的腦袋瓜子,擱下手機、又拿起、又擱著,然後忙不迭從懷裡掏出香菸和檳榔盒。李永豐取出不知第幾顆檳榔放入嘴裡,喀噠幾口,向塑膠杯子裡吐出腥紅汁液。隨後,他把眼鏡向下推,神情肅穆,下定決心似地,朗誦手機裡備妥的長文。
「我們要繼續活下去,凡尼亞舅舅,我們來日還有很長、很長一串單調的晝夜……。」這是俄國作家契訶夫劇作《凡尼亞舅舅》裡終幕的台詞。這次他特別翻出這段話,想好好談談自己的憂鬱症。
一個字、一個字,李永豐使勁地念:「我們要為別人一直工作到我們的老年,等到我們的歲月一旦終了,我們要毫無怨言地死去……。」凡尼亞舅舅無謂而荒誕地活著,然而最後仍要奮力活過現在和來日。
念罷,他沉默半晌,手機光源熄滅,李永豐深邃的五官也跟著沉入黑影之中。在黑暗中,他低聲解釋:「就像這段話……,要等到我死去,我才真的可以向上帝敘述我的委屈、辛勞和淚水。」檳榔渣則像瘀血在杯裡橫陳凝淤。
像唐吉訶德般奮戰
把「紙風車」做起來 我卻付出代價
李永豐是台灣劇場界名人、政商關係好,意志卓絕,沒多少人敢把他看作「細漢」,更不會有人認為他軟弱。但表象之後,他卻艱辛扛著自己疲憊又易碎的靈魂。
自1992年起,他和羅北安等人一手創辦「紙風車劇團」,30年間李永豐馬不停蹄。他應酬酒也喝了、兒童與成人劇都演了、政商關係打好了、票也賣了,「綠光劇團」也是他創的,而紙風車長年累月推動的「319、368藝術工程」,更遶境全台鄉鎮,燒錢免費演戲給孩子們看。
在外界眼裡,他就像不斷在現實中奮戰的「唐吉訶德」,披星戴月地幹、焚膏繼晷地「喬」,遇到什麼困難,外號「李美國」的他還不就是撩落去拚了,水裡去火裡來。
然而,他卻清楚自己早病得不輕,無論是眉頭、心頭或拳頭上,都已經傷痕累累。有些很深沉的暗傷,從來止不住血,在骨子裡不斷瘀、不斷乾,然後化成為魔鬼,晝夜熬磨他。
「前幾天,為了某件事,太太說我很懦弱。如果是以前講,那還得了……。但現在我知道自己確實軟弱。」李永豐知道,在「唐吉訶德」形象的反面那頭,常住的是一個永劫回歸、「終日勞累」的脆弱生靈,「其實,我是薛西弗斯……。」他像心有不甘,卻又力不從心。
老貴族唐吉訶德抓緊長矛,至少,他深信自己能戰勝巨人,薛西弗斯卻不得不將石頭推往山巔,一次又一次,目睹它永無休止地滑落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