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案：中研院院士朱敬一博覽群書，不時剖析世界大勢，近日由印刻文學為其出版的新書「千卷耕讀一卷評」，展現其廣博而深入的閱讀力與思辨力，透過一篇篇深刻的讀後評論，帶領讀者橫跨科技、經濟、歷史、兩岸、文學與文化等諸多面向，思索、辨認當前看似當道的趨勢和潮流之中，真正關鍵的價值與問題所在。
朱敬一在書序「膝蓋幫助閱讀，閱讀訓練膝蓋」一文表示，他在擔任台灣駐WTO大使3年期間，閒暇時只能瘋狂讀書，還將自購的書約百餘冊彙集捐出，供同仁免費借閱。每本書還附上一頁簡短提點，有點像是書評，「提點慣了，寫下書的評論也就漸成習慣了」。
「要寫100本書評背後必然有10倍以上的知識基礎，否則內容必然乾澀」朱敬一強調他所寫的書評 ，經常有超越書本範圍的拓展延伸、另類思考、反例析辯、旁涉其他，書名取作「千卷耕讀一卷評」就是刻劃這背後的準備功夫。我們特別精選其中「《中國的執念》從外媒記者的角度，了解兩岸三地」一文分享給大家閱讀。
《中國的執念》是日文書，由《今周刊》翻譯為中文。作者野島剛原本是日本朝日新聞的資深記者，2016 年離開報社，開啟他自由工作者與大學任教的生涯。
野島先生在國際間採訪過不少地方，但是他真正熟悉的還是兩岸三地，在中國、香港、台灣都待過很長的時間。
此書的「主角」有四：台灣、香港、中國、日本。主題的布置，大約就是由一個地方的視角去觀察其他三個地方。例如，中國人怎麼看港、台，台灣人怎麼看香港，日本人怎麼看台灣等等。
要做前述這種分析，前提是要了解各地；而要了解各地，前提則是對台、日、港、中各地的語言、文化、社會、歷史有相當的掌握。
尤其是，中國人沉浸在「文字推敲」的傳統頗為長久，經常在「一國兩制」、「一國兩府」、「憲法一中」、「一中一台」、「維持現狀」、「一國兩區」、「台獨」、「華獨」、「不統不獨」、「固有疆域」、「自古以來」、「九二共識」、「九二文件」、「九二會談」、「回歸」、「收復」、「解放」等看起來差別不大的字句中繞來繞去，搞得外國人昏頭脹腦。
野島先生能夠這些煩人的文句釐清，而且皆是正解，非常不容易。他的字句詮釋，有些連我自己都沒有想過，讀起來頗有釐清之效。
習近平的執念 掀起兩岸三地的不安
野島先生此書名為《中國的執念》，其「執念」二字當然有負面的意涵。進一步言，因為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最近的執念，在兩岸三地及東南亞掀起了許多的不安。
香港的自由民主環境，已經被習近平一手掐死；南海的航行自由，正在被中國逐步破壞；台灣的安全與民主，面臨中共軍隊的壓迫威脅；日本韓國越南等周邊國家，也逐漸感受到「會不會下一個威脅對象會是我」的不安。
這種種中國的對外威脅，誠如野島先生所述，都多多少少與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的「百年屈辱」有關。因為屈辱而激發的民族主義，往往更具報復性、攻擊性、非理性。
野島先生的分析是對的，但是我還希望做一些補充。
中國「報復式民族主義」 仍有機會透過溝通改變
中國屈辱式、報復式的民族主義，引發了周邊國家的防禦性對抗。
對抗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前述「報復式民族主義」的不理性，未必是全然不可能扭轉、改變、鬆動、軟化的。
例如中國人把台灣問題或香港問題簡化為「民族問題」，但是絕大多數台灣人、香港人最重視的，應該是「民主問題」。
這裡的觀點落差，未必是不能溝通的。媒體輿論網路社群等，或許都應該再深入思考，努力做觀點的穿透性溝通。這些方面，也值得野島先生思考。
總之，如果有避免軍事對抗的努力方向，我們都應該嘗試。
以「民主晶片聯盟」為例 民主國家如何強化防禦性對抗
關於防禦性對抗，野島先生提到了日本與美國、澳洲、英國等國家的共同行動。
我想大部分人所想到的共同行動，都是指軍艦巡弋、海外演習之類。
但是如果從「民主」的角度出發，除了軍事之外，還有民主國家之間的科技共享、網路資安、供應鏈互補、資訊零件、隱私保護等許多面向。
這些面向看似對抗性不強，但在「民主」的串連之下卻是重要的聯盟力量。
最近大家想到的「民主晶片聯盟」，就是一個例子，但絕對不是唯一之例。媒體或許該多多鼓吹這一方面的共同行動。
了解報復性民族主義的源頭 才能思考化解之道
野島先生書中唯一我認為可以斟酌的字句，就是關於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日本對於周邊國家（例如中國、菲律賓、韓國等）的侵犯。
很顯然的，那是當時日本對外的帝國主義。在帝國主義強者的眼中，《南京條約》割讓香港、《馬關條約》割讓台灣，都是國際法上「合法」的條約。
但是帝國主義者經常忘記了自己「強凌弱眾暴寡」的過錯，而去強調「條約一切合法」。
如果是這樣的出發點，恐怕中國人、菲律賓人、韓國人都會憤而離席，根本不願意溝通。
類似的情況不只出現在此書，也出現在不少其他的西方寫作。船堅砲利壓迫之下，再去扯什麼「一切合法」，顯然非常勉強。
我認為，所有的溝通都要基於「同理心」，而不只是「法理心」。我們需要了解報復性民族主義的源頭，才能思考化解之道。
這一方面的態度調整，也許是值得我們一起努力的。
野島先生熟悉中國人的語言、歷史、文化，但是對於中國共產黨的獨特「列寧體制」，恐怕還了解不深。
列寧體制下的以黨領政，是中國在許多面向封閉僵硬的重要原因。要突破中國的報復性民族主義，瞭解中國共產黨，恐怕是絕對必要的。
延伸閱讀：
「現在幾乎所有日本記者和學者，都不敢去中國」野島剛解析：習近平的中國，跟以前哪裡不一樣？
日本人超級愛台灣！野島剛分析：日本為何從親中變親台，這20年來發生了什麼事？
作者簡介_朱敬一
1955年出生於台北市，29歲獲美國密西根大學經濟學博士，1998年獲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為台灣獲選最年輕的院士。
2003年渠獲頒總統科學獎，當時也是國內社會科學領域第一位獲獎者。曾任中研院副院長、中華經濟研究院董事長、行政院政務委員、國家科學委員會主委、我國駐世界貿易組織（WTO）常任代表等職。
2010年獲選第三世界科學院（TWAS）院士。
2017年復獲選美國國家科學院（NAS）海外院士，是亞洲第一位獲選的社會科學研究者。
本文摘自印刻出版《千卷耕讀一卷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