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一路走來、世代營生，即使現在定居北部，家族成員還是幾個禮拜、1個月，就回台南中西區民權路上的老厝走走，吃萬川號包子、富盛號碗粿，「台南就是我們心靈的錨。」侯智元走得勤，訪問前一天才回老家巷口吃恭仔肉燥意麵，拜了拜開基武廟。
侯博義歪起頭，想到了他的祖父、他的父親、他的兒子，以及百年台南幫侯家的故事，而故事背後轟隆作響的，正是百年台南史，甚至，是百年台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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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經歷四百年，從最古的熱蘭遮城到嶄新的大樓商辦，都成為台南街景。（攝影／吳東岳）
起點．與紐約同步
傳統又創新 蔗田變矽田
2024年，對台灣最老的古城台南確實意義非凡。「台南是個既傳統、又創新的城市。」老醫師說。
老醫師是陳耀昌，他也是台南人，近年投身於文史研究，陸續用小說《傀儡花》、《獅頭花》、《苦楝花》書寫歷史。邊說著話，他一邊翻開厚厚一本17世紀荷蘭人書寫的航海日誌，紙上記載著舊時代仍是一片汪洋的大員風土，日誌中不時出現一些名詞，比如當年海上武裝集團頭頭劉香，也記載白糖、絲、戎克船和南風，那是荷蘭船員在海上和浮島沙洲親身經歷的細瑣日常。
在1624年之前，台灣島嶼上已有原住民族傳承各自獨特文化，而在明末鎖國時，過去被稱為「大海賊」，以日本長崎為據點的漢人武裝海商李旦、顏思齊、鄭芝龍，也在台設立基地，和中國、荷蘭、西班牙大行海上貿易，不過1624年荷蘭人建起的熱蘭遮城，確實標示著台灣新時代的注解。
幾乎與1624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台南築城的同一時間，荷蘭西印度公司也抵達了北美洲的哈德遜河口，向當地原住民購買土地，命名為「新阿姆斯特丹」，並建造了城牆、堡壘。這個地方，現在叫作「紐約」。
東、西印度公司在這個歷史時刻，將紐約、台南兩城都拉入了大航海時代，就像陳耀昌說的：「1624年的意義，讓台灣真正與世界史連結。」
同時，原住民、荷蘭人、漢人和他們乘載的各種文化，從1624年開始，也快速地相互摩擦、結合、混血。「台灣就是一個不可置信的地方，默默中強大，最後讓人不可置信。」陳耀昌說。
紐約4百年，已從小小一個皮草貿易點發展成世界商業、金融樞紐。而台南，歷經鄭氏東寧王朝、清領時期、日治時代，一直到國民政府來台，這座城市今日既是擁有老街廟宇的文化古城，也是扛起全球科技現在、未來的重鎮──我們來到了南部科學園區台南園區。
直到上世紀的1996年以前，園區所在的新市一帶還是台糖農場，整片是甘蔗園；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二十多年前曾說：「美國矽谷原本是一片蘋果園，我相信台積六廠會把南科周圍的蔗田變矽田，成為全世界的高科技奇蹟。」
風水確實會變，現在，這裡聳立著一幢幢混凝土蓋成的高科技企業廠房，台積電3奈米、5奈米最先進製程在全球獨領風騷，而它最關鍵的基地也就坐落在此。這些先進製程的營收對台積電而言，重要性顯而易見，今年第一季，就占了台積電總體營收的46％，超過2700億元。
「無論AI、電動車，都需要先進製程晶片，」南科管理局局長蘇振綱說：「而南科，現在就是最大的先進製程基地！」新科技浪潮快速推進下，去年第四季，台積電3奈米高階製程的營收比重大幅提升，也讓台積電的全球市占率突破6成、達61.2％，遙遙領先第二名的韓國三星市占率11.3％。
數字背後，呼應了張忠謀二十多年前的預言，也像蘇振綱所描繪的，現在和未來的世界已經不能沒有南科，少了這片矽田，世界很可能會倒退十年。
其實，包含台積電、聯電在南科建造廠房的混凝土材料，幾乎全出自侯家環泥企業。過去、現在和未來，傳統的與創新的，在台南，總是交織在一塊。
環泥固然不是時髦的科技業，但就像侯智元說的，它至今仍不斷為這些「護國神山」提供「foundation」（基礎）。過去，曾因水泥業成了夕陽產業，1990年代，台灣西部禁止採礦，環泥曾幾度撐不下去，後來西進中國又失利。
但侯家父子一方面強化石膏板事業，讓這種過去被外界誤解會因「石綿傷身」的綠建材被高度使用，環泥的混凝土行業也穩紮穩打，市場口碑好，環泥早已是台灣南霸天。2010年，環泥更斷然退出中國，放棄在對岸惡性競爭，回台深耕。
侯智元笑說，他世界到處跑，跑的都是工地，大樓蓋成他就不去了，他跟曾祖父侯雨利一樣，成天都待在第一線，「我們不能覺得要輸給時代了，而是要找到續命的方法。要賦予傳統新生命和精神，謹慎、慢慢地煽火。」
如今父子三代慢火細烹，老樹還真的生了新芽子，侯智升說，過去環泥依賴的「水泥」，如今「占營業額已經不到百分之20。」
侯博義和兒子都愛看武俠小說，「練內功心法，剛開始效果都不明顯，但愈練愈久，就像武當功夫，最後爆發性最強。」踩穩馬步練好根骨，再滴水穿石求創新，「我們要記得初衷，繼續把歷史堆疊下去。」侯智元說，「就像我們沒有忘了台南歷史，要與時俱進，但不能忘本。」這是侯博義家族對侯家和台南精神的詮釋。
侯家發跡、精神的脈絡，都以侯雨利為始⋯⋯
侯雨利家族第三代侯博義（中）和第四代侯智升（右）、侯智元（左）對台南情深，以身為台南人為傲。（攝影／唐紹航）
侯雨利夫人侯吳烏香日日前往開基武廟誠心參拜。（圖／環球水泥提供）
侯家人的關係緊密，侯永都（左）、侯吳烏香（左2）和童年的侯博義兄弟留下合影，記錄了時光。
拓荒．百年商幫崛起
侯家從貧戶到巨富 連接了台灣近代史
百年侯家歷史，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侯智升、侯智元40多歲，正值壯年，其實兄弟倆小學畢業就出國，一直到分別念完博士、碩士才回台，但他們言談之間，對「台南精神」卻有一種莫名疼惜，像是情深義重。更別說不多話的侯博義，一談到祖父，神情都生動起來。
「無論精神、宗教、紡織業、建設，我們一直在參與台南的歷史。」侯智升說，侯博義低聲應和：「跟著台灣的時代在走。」侯智元則說，侯家家族史是見證了「台灣近代史。」老爸此時又微笑加註：「傳統會延續下去。」
「context（脈絡），」侯智元用英文說，他研究所念的是美國哈佛大學東亞所，師承中研院院士名家王德威，「我讀文學，最講究的就是脈絡。」侯家無論發跡、精神的脈絡，都以侯雨利為始。
侯雨利出身台南北門二重港，如同中研院台史所前所長謝國興所言，北門是典型靠海貧瘠地區，侯雨利父親傳說有十個兄弟姊妹，因官司纏身，最後家境貧寒。直到侯雨利成為巨富，他都維持著勤儉樸素的習慣，喝湯若是湯水灑出來，他一定伸長脖子，把湯水吸乾。
侯雨利四歲喪父，小時候飢餓是常態，三餐只有番薯、鹹魚頭果腹。11歲他就到工廠做雜工。發跡後，他也從不追求山珍海味，嗜吃虱目魚，而且他吃虱目魚更惜物，連骨頭都一併吃下肚。
20世紀初，侯家歷史就是侯雨利的奮鬥史，他曾到十叔侯基的新復發布行當學徒，也曾在北門家鄉賣冥紙，苦學營商之道。27歲，他和親戚侯排、侯調合夥創設新復成布行，隔年獨資自營新復興布行，很快就成為布類批發商佼佼者。
1930年代，他更頂下經營不善的媽祖樓織布廠，成立新復興紡織廠，侯家事業由商轉工。「侯雨利能累積資本的時候，其實是二戰時期。」謝國興說，侯雨利有句名言：「再怎麼不景氣，也有人賺錢；再怎麼景氣，都有人虧損。」
侯雨利傳承生意基因 下棋如同上課
侯智元談到曾祖父，想起武俠電影《一代宗師》裡的台詞，「熬蛇羹如做人，要留意火候。」「火候」聽起來玄，講的其實就是「時機」。侯雨利向來「火候」抓得準，而且相信「事在人為」，侯家後代總以此為念，「我們很想把這樣的精神傳承下來。」
戰爭爆發後，布莊生意大受影響，但侯雨利聞到商機火候，彼時日本物資管制，黑市交易熱絡，他東渡大阪，購買管制物資，在日本、台灣貿易。
侯博義回憶童年，在台南城內，信仰圈多半斯文，但城外，例如北門南鯤鯓代天府，就盛行乩童文化，談起侯雨利往事：「我爺爺特別喜歡帶我去看乩童。」乩童手持鯊魚劍往自己身上割，侯博義當年年幼，「我怕怕的！看到血。但他（侯雨利）總是看得津津有味。」台南北門耕地貧瘠，此地精神或許就必須生猛地「冒險拓荒」，才有機會衝出生天，侯雨利顯然有這種魄力。
侯雨利敢犯難，身上帶著台南「樸素傳統又創新」的基因，審時度勢累積了資本回台，不但在台南購置倒閉布莊，還在北門、七股大買魚塭，謝國興說：「台灣魚塭在清代就已經是專門行業，聘專人飼養捕撈避免天然災害。」侯雨利以企業化方式經營魚塭，即使國民政府來台，實施「耕者有其田」，魚塭卻不在此限，未來土地價值連城。
侯雨利做事實在，能望穿歷史，他是緊跟著時代的見證人，不斷從中找到機會。過去他和後輩下棋，孩子落子全無章法，見卒吃卒、遇兵宰兵，但他總在此時告誡，要看全盤，顧前顧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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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重．催生台南幫
環泥、南紡、統一、太子建設各擁山頭
國民政府來台後，侯雨利依然抓緊時代脈動，1953年，政府實施「第一期經濟建設四年計畫」，侯雨利和一起從新復興布行出身的台南幫要角吳尊賢兄弟，在1955年成立台南紡織，侯雨利投入半數資本。1959年，原本台南幫希望創設的是鍍鋅鋼管廠，侯雨利卻堅持打造水泥業。「環球水泥成立，侯雨利著力最深，建廠都親自去看，用的精神、錢和精力都最多。」侯博義說。
戰後台灣對基礎設施需求非常高，侯雨利不斷遊說政府單位，謝國興說：「水泥是寡占事業，當時來自外省的亞泥等公司比較占優勢。」但侯雨利積極操作，強調水泥可內銷、又可輸出為國家賺外匯，環泥終於在1960年成立，資本額1億元，侯雨利家族就出資5050萬元。
侯雨利和同樣來自台南的徒弟吳修齊、吳尊賢、高清愿，以血親、姻親、鄉親組成的台南幫，在環泥、南紡之外，也催生統一、太子建設等商界巨擘。
侯雨利處事、生意風格，都深刻影響侯家一脈。這位出身台南、白手起家的大老，審度歷史，總抓得住時代脈搏。侯博義父子也一樣，環保意識在台灣抬頭後，水泥業一度被看作「炸山取礦、破壞環境」的過街老鼠，他們卻如侯智元說的，「謹慎駕駛這輛老車」，讓石膏板、混凝土、電子新事業撐起企業，繼續延命侯家盛世。
其實，對侯家人來說，侯雨利和台南精神，不只是進取、冒險的，他們在侯雨利身上看到更多「樸實、務實」的樣貌，「他理論不多，不講長篇大論，但就是務實，看什麼都很專心一志。」侯博義仍然維持他石地藏的樣子說，在他身上可以感受到祖父之風。
比起大企業家的身分，侯家人在侯雨利身上追憶、懷念的，還是他在台南的日常，侯家和地方傳統盤根似緊緊結合。侯智升、侯智元都從小留美，但對北門、台南在地的歷史也都珍而視之。
侯家興旺後，1960年，侯家人在侯雨利發跡的北門二重港起了一座仁安宮，1999年再興建侯氏宗祠，2009年仁安宮發包再重建，現在已是當地重要的信仰中心。
侯博義的胞弟、南紡總裁侯博明，仍年年回鄉在仁安宮發放慰問金。「我們每次去宗祠，還是會行三跪九叩。」侯智元說，「北門那邊姓侯的家族，至今還是很團結，很有向心力。」侯博義彷彿在定義宗族耆老，說了聲：「情重。」
侯家因侯雨利事業在台南開展後，從北門搬遷到台南中西區民權路上，中西區的祀典大天后宮、開基武廟，以及如肌理、如紋路一樣，疊藏著歷史的民權路，都成了侯家重要的家族記憶。
民權路是全台灣第二條建造出來的路，17世紀，荷蘭在此修築了普羅民遮街，直到現在，路上仍處處可見巴洛克裝飾的古早洋房，早期是商業重心，民生商店林立，也是進出口貨物集散地。
侯博義老家也就在這條民權路上，「小時候，開基武廟前的新美街叫作『抽籤巷』。」侯博義回憶，民權路老厝後方就是開基武廟，祀典大天后宮、大關帝廟也在附近，「信徒人擠人，在巷子內拜拜順便抽籤，所以叫作抽籤巷，」侯博義想了想又說：「以前新美街還有一段叫米街，另一段叫正義街。」
60年前，侯雨利捐了一拜殿大鼓給祀典大天后宮，當年這面鼓是出自名匠莊蒜頭之手；今年，侯博義和太太蘇錦倩也委託莊蒜頭嫡傳弟子梁正穎製作新大鼓，再贈天后宮。
將宮廟遶境路線電子化 從信仰中尋根
侯博義、侯智升、侯智元父子對歷史都很有興趣，當第四代兄弟仍在美國念書時，「我扛過去最重的行李，都是歷史書。」侯博義笑說，侯雨利夫人侯吳烏香從前就常在民權路老宅辦讀書會，老師固定來家裡替侯家和街坊鄰居講佛經、四書五經和三國史話。
父子三人聊起祀典大天后宮，「這裡是鄭氏時代的寧靖王府。」侯博義很清楚，這座宮廟與台南一樣混血多元的身世，清朝將領施琅攻打東寧王朝，擊破澎湖，寧靖王決心殉國捨宅，這裡才改為媽祖廟、天妃宮。施琅所立的「平臺紀略碑」至今尚在廟裡，隨著歷史演進，鴉片戰爭後，劉永福成立的「台灣民主國」也曾以廟中廂房暫作總統府。
侯智元正色道：「除了日本京都、倫敦這些城市，我們台南人也是活在歷史之中。」一座廟，承載的就是數百年台灣的歷史。
侯智升現在忙於利永環球事業，但他不忘帶著兒子認識台南的過往，父子倆這些年，大量蒐集台南在地廟會資料，並把宮廟遶境的歷史和路線電子化。點進台南市府文化局網頁上的台南歷史文化地理資訊系統，再查詢遶境資料，一座座小廟，就會隨著現實中的遶境路線，在地圖上奔走出在地信仰圈。
「這是尋根的過程，我希望能跟歷史、跟家族做連結。」侯智升說，他和兒子新年參加台郡三郊水仙宮遶境，這座水仙宮規模非常小，因為二戰時，宮廟後殿被拆毀，部分神像已不知下落。它現在坐落在菜市場中，「有時候，只看現在，很難了解過去的歷史。」侯智升說，「但這裡過去其實是台南五條港，做生意的郊商聚集在這。」舊時台南大商幫「台郡三郊」總部就設立在水仙宮旁。
對侯家而言，感情最深的台南廟宇還是開基武廟了，侯家老厝後院直通開基武廟，這座廟很小，比起政治人物常常參拜的大關帝廟，「開基武廟是生意人拜的。」侯博義說，兒時，他常看著身穿深色長袍的阿嬤侯吳烏香，頭髮向後梳得光亮，每天去開基武廟膜拜上香。
「連我的名字，也是阿嬤在那邊擲出三聖筊後取的。」侯博義想起阿公阿嬤，想起很遙遠卻又非常親近的過去，神情都融化了。他想起侯雨利生日，是農曆正月12日，「正月13剛好是關聖帝君生日，我們12日請客那天晚上，廟裡就會搭台演歌仔戲。」侯雨利生日冠蓋雲集，佛桌上擺滿紅龜、紅圓仔、麵龜，廚師在後花園煮大滷麵分送鄰居。
「好懷念。」侯博義話匣子開了，「開基武廟民國63年興建後殿，曾暫用我家後花園部分土地安置神明，當時好多信徒都會來參拜。」對侯家、對台南、對台灣，70多歲的侯博義，有著很深很深的眷戀。
台南建城悠久，老家族也多，有興盛也有凋零的，台南市副市長葉澤山的葉家，曾是鹽水望族，葉家八角樓是清代唐山師傅耗時十年才建成的古厝，葉澤山還記得祖輩有愛吸鴉片大煙者，因怕點燃長煙桿燒到手指，常常直接捲了錢票來點鴉片。
畫家劉耿一（右）和夫人曾雅雲回到祖父興建的老洋房，追憶起過往回憶。（攝影／吳東岳）
見證．南瀛世家憶往事
鄭成功部將子孫飄洋過海 落腳數百年
不過，葉家後代已非巨富，葉澤山和他父親葉佳雄都曾任台南市文化局長，這全不是靠祖上庇蔭，他們只是希望將南瀛史話繼續書寫下去。葉澤山談到台南老家族，替我們引介了被稱為「南瀛第一世家」的劉家後代畫家劉耿一，他的父親是被稱為「南台灣西畫之父」的劉啟祥。
歷史總是有無數個側面，劉耿一和夫人曾雅雲已坐在柳營劉啟祥故居咖啡廳裡，這家咖啡廳，過去是劉啟祥蓋的洋式畫室，屋內還有仿歐式壁爐。故居現在是「劉啟祥美術紀念館」，但很長一段時間，這裡其實年久失修，如同廢墟。
劉家洋樓名為「頤樓」，獨棟兩層，是1910年劉耿一的祖父劉焜煌所建。柳營劉家過去在台南是名門世家，地方文史工作者杜榮哲回顧了劉家數百年的歷程，劉家先祖劉茂燕是鄭成功在中國的部將，子孫來台後，先到麻豆，再輾轉遷移到下營，最後再北上來到「查畝營」，也就是現在的柳營。
彼時柳營全是荒地，劉家在當地蓋埤塘拓荒，清代兩百多年劉家人都以埤塘灌溉水稻田，劉家漸旺，清代時還出了一位舉人。「日治時期，日本人來，認為柳營土地更適合種甘蔗。」杜榮哲說，劉家改種甘蔗後蓋糖廠，劉啟祥父執輩劉神嶽被日人延攬為鹽水港廳參事，協助成立鹽水港製糖株式會社，他父親劉崑煌也被任命為查畝營庄長，一族鼎盛。
不過，對劉啟祥、劉耿一而言，父子的歷史記憶，並非這些耀眼的故事。八十六歲的劉耿一看起來還很挺拔，人優雅閒淡，確實像世家子弟，但他輕笑：「人家說我們是南瀛第一世家，但我覺得望族有時候虛有其名。我從父親身上，看到的是更珍貴的東西。」
劉啟祥出身名門，但劉耿一說，「我阿公早死，大家族有些鬥爭，所以父親很早就離家。」劉啟祥年紀很輕就留日，接著在日鑽研美術，19歲就以學生身分入選風格前衛自由的「二科會」；1932年，他和楊三郎、顏水龍一齊旅歐，在巴黎旅居，還為了將「西畫」帶給台灣畫壇，親手摹寫了法國印象派大師馬奈名作《奧林匹亞》和《吹笛少年》。
旅歐結束後，劉啟祥回到東京定居，生下了劉耿一。劉耿一對歷史和台南最初的記憶就從此開始，他不時會跟父親回到台南柳營，從基隆下船，搭乘縱貫線到新營，再搭人力車回台南，印象中，他在路途上會遇到另一棟劉家圓頂洋房，那是劉家遠親，台灣最早專攻馬克思主義學者劉明電的宅邸。
走進台南城，處處都能見到四百年歷史的痕跡，圖為台南兌悅門。（攝影／吳東岳）
台南城市風貌新舊並陳，有傳統也有時髦。（攝影／吳東岳）
歷經二戰空襲、被警總沒收房產…
歷史有時是突如其來的，劉耿一小時候，二戰已經開打，日本戰敗前，美軍轟炸的場景烙印在他心裡，「我到現在還是很怕戰爭，」他母親是日本人，「我母親的三個哥哥，都死在滿洲。」劉啟祥為了躲空襲，在家裡庭院挖了個防空洞，每晚一家子都躲進去。
「有天空襲警報，媽媽騎車帶著我和弟弟，突然一架飛機好低好低的飛來，我看得到駕駛員的眼睛……。」當時，一家人只好躲進旁邊水溝避難，劉耿一現在說起來依然餘悸猶存。
戰後，劉啟祥突然變成了戰勝國僑民，但他選擇回到台南故鄉，希望為台灣美術圈盡一份力。然而，歷經「375減租」，劉家漸漸沒了良田。劉明電那棟豪宅，也因他信仰左派思想，被警總收了去，最後整棟仿東京舊火車站的氣派洋樓，被搬遷至彰化台灣民俗村。
劉啟祥依舊作畫，努力營生，流轉到高雄，籌組台灣南部美術研究會，全力投注創作與教學，更在高雄小坪頂自己買地建房，嘗試務農維生。「有時很辛苦，最後《奧林匹亞》和《吹笛少年》都賣掉了。」劉耿一說這話時，沒有流露一絲世家凋零的遺憾。
畫家父子熱愛土地 描繪出台灣歷史
父親對自然質樸的渴望和對土地的熱愛，才是劉啟祥留給劉耿一最好的禮物。劉耿一也成了畫家，他一路描繪台灣景色，也畫出台灣歷史，1990年到1991年，他畫出《莊嚴的死》、《絕食者》、《野百合的黃昏》，畫如哀歌，與「陳文成事件」、「林宅血案」、「詹益樺自焚」悲劇裡的信念共鳴。
之後，他曾和妻子移民旅居紐西蘭，最後仍和父親一樣，又回到台灣、台南故土。他和葉澤山以名人故居翻修名義，好不容易聯絡上有在台灣、也有在海外的產權人，終於將荒廢的劉啟祥故居重整如昔。
劉耿一接著悠悠談起名為《與雁齊飛》的近作，畫作背景紅霞似火，居中一人影或一樹影，如彌賽亞做十字狀，又像擬仿鳥影展翅，影下如火焚燒。像是候鳥渴望著自由，又眷戀著巢。
人的一生或許與家族、城市、土地或國家相仿，有過往、有現在，也有未來，一切交織在一起。
「對我來說，學畫之後，慢慢從藝術去了解人生和現實。人生怎麼回事？複雜的思想、社會性理想追求又是什麼？」劉耿一自問，「現時苦悶，武漢肺炎和對未來戰爭的懼怕，讓我坐立難安。」
接著，他回想起童年住在台南洋房的日子，他憶起的台南故鄉是這樣的：「從這裡走出去，會看到一排像是山丘的樹林。那個時代，我口渴就喝田埂的水。田埂裡有魚、蝦子、泥鰍在跳。土豆、番薯，我拿起來就吃。旁邊還有一座硬式網球場，我爸爸都在那邊打球。」他露出笑容：「外頭的雲雀……，在白天很有精神。」
甜蜜的、悲傷的、畏懼的、壯闊的、理想的，台南四百年、台灣四百年長長的時間中，沉積在這塊土地上的，是人間憂喜、是興衰遞嬗，更是活在歷史中，所有值得珍視的人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