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輔獨立廣場前，有一面「萬國旗牆」，這牆面上貼了57個國家的國旗，代表來自57個國家的勇士，投入烏克蘭的國土保衛戰，而在左上角的位置，就是一面顯眼的青天白日滿地紅。開戰以來，我們陸續聽聞有台灣人出發，有些人因為接受訪問而曝光，還有許多人瞞著家人默默前行，就我了解，也有部分從海外直接飛去烏克蘭，具體人數多少？官方沒有數據難以確認，但萬國旗牆上每一面國旗，都有非官方統計的參戰與死亡人數，台灣國旗上寫的是「10人在此(10 Here)」。
直到截稿時，我確認還有台灣戰士在最前線與外籍兵團並肩作戰，其中一位年輕人是真正經歷過砲擊、壓過地雷、拿過各國兵器、受過無人機訓練，受到部隊長官重用還被提拔升官。基於保護的理由，我無法提供太多他的資訊，在此由衷敬佩他的勇氣與毅力。令人難過的是，2022年11月初，一位來自花蓮的曾姓志願兵在一場頓巴斯的作戰行動中，遭到敵軍坦克攻擊，後腦勺重傷當場殉職。這也是開戰以來，首位殉職的台灣人。
▲著名的基輔獨立廣場。正中央是獨立紀念碑，上頭有一位斯拉夫母神「貝利黑那亞」，左方即為萬國旗牆。獨立紀念碑的正後方是基輔飯店，開戰初期外國媒體都在這間旅館高樓層連線。（攝影者：相振為、劉伯奇）
我實際訪問的一位台灣兵是「老莊」。
老莊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原本是一位日本線導遊，日語溜的不得了，但是疫情後出不了國，索性先去讀研究所進修，然後烏俄戰爭爆發，給他一個全新的人生目標。「我本來跟家人說我要去波蘭邊境煮飯給難民吃，他們覺得OK」，殊不知老莊已經寫信給烏克蘭駐日大使館報名外籍軍團，只花幾天就獲得同意，而他在烏克蘭的事實，還是因為四月中有次跨越波烏邊境運送台灣捐助的藥品，被目擊背著「成功高中」書包而曝光。有趣的是，因為他當時是透過烏克蘭駐日使館報名，結果被誤認為「日本人」，從一開始就跟日本籍志願軍編在同一小隊，因此官方數據上的五位日本人，其實有一位是老莊。
他是參與基輔保衛戰的人之一。
最早期加入國際軍團不需要嚴格審核，只要有軍事經驗即可，因為俄軍勢如破竹進逼基輔，非常需要國際勇者協防。「當時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到處都是路障拒馬，獨立紀念碑的基座堆滿沙包」老莊帶著我們重遊「基輔保衛戰」場地，每一個沙包、拒馬都有故事。「當時氣氛不只緊張，還有一堆槍聲砲聲，在河對岸那邊」、「裝甲車擺在路中間，我們也沒想過到底守不守得住，既然前面在拚，我們就幫忙守住這個城市。」
由於不是專業戰鬥人員，老莊被分配到站崗跟巡邏，他盡己所能地做好本分。等基輔保衛戰危機緩解後，他隨著部隊前進烏克蘭第二大城哈爾基夫幫忙搬彈藥，也擔任連長的駕駛兵跟伙房兵，老莊笑說「我覺得我在烏克蘭期間，我的廚藝變好了」，據說他做的台灣料理很受連長賞識，尤其是滷雞腿，長官還呼籲他戰爭結束後留在烏克蘭，在基輔開一個台灣餐館。後期，老莊離開戰爭前線，專心負責後勤，有時背著「成功高中」書包穿越波烏邊境，幫忙運送台灣捐贈的藥品，其實他跟這所高校沒什麼關係，只是覺得有「勝利成功」之意，加上上過戰場後包包還在、人還活著，就被他視為一種幸運符。直到八月底回到台灣前，老莊共自掏腰包20幾萬台幣，在當地採購補給物資送到基輔郊區、博羅江卡一帶，獨自一人協助當地災民。意想不到，當地人感謝他的詞語，竟然是「Taiwan Number One」，他笑說「我從來沒教過他們這幾句話，是他們自己從線上遊戲學來的！」
我問他，到底為什麼要去這麼危險的地方？是一種使命感？還是追求一種刺激？老莊的回答非常務實：「假設台海爆發戰爭，為什麼美國人要讓他們的子弟兵來幫台灣作戰？在我們被幫忙之前，要先讓自己有『被幫』的價值。」下一句話更打動我，「我們不能只是等著人家來救的『巨嬰』，而是要先伸出援手。」
對他來說，在烏克蘭學習到最重要的經驗，是如何戰鬥、如何保護自己，以及結交朋友。
▲每一面國旗右下角，都有一個「參戰」與「陣亡」統計數字。當時非官方統計有10位台灣人在烏克蘭作戰或後勤協助。（攝影者：相振為、劉伯奇）
「一開始的時候最危險，戰場上滿常是一比六，烏克蘭打一發出去，俄羅斯打六發回來」，經歷過無數次俄軍砲擊，他已經練就「聽聲辨位」的能力，「砲彈打出來的時候，會先聽到『砰』一聲，然後仔細聽，如果越來越大聲就要趕快找掩蔽，如果飛遠了就沒關係。」老莊笑說自己經歷這一役，膽子都變大了，「砲彈砸到身上的機率其實也不高，躲在掩體下方、據點下方、壕溝裡面，要命中也滿難的，如果會中，就是你太衰了」，根據他的經驗，頭盔比防彈背心更重要，除非槍砲子彈直接擊中身體，不然各種破片對頭部更致命。「我們需要學習怎麼戰鬥、應該做什麼，如果不戰鬥要怎麼保護自己，這些都很重要。」
他甚至認為，像基輔這麼大的城市在經歷砲火洗禮後，都能存活，對台灣就更有信心，「你想想看，基輔被大軍包圍都能撐下來，台灣還有海峽，怎麼可能撐不下去？」對於這個觀點筆者抱持保留態度，因為台灣四面環海，防守上既是優勢、也是劣勢。
老莊另一個收穫，就是結交來自各國的朋友們，他的單位裡頭有瑞典、法國、哥倫比亞以及荷蘭人，尤其是烏克蘭當地人民，「本地人都知道台灣，看到我來都很高興，對於台灣處境跟烏克蘭一樣感同身受」，在一場場戰役中他們累積革命情感，戰友們甚至說：「如果台灣有事，我們台灣見！」
作者簡介
文字／相振為
輔仁大學新聞傳播學系畢業，資深國際、軍事記者，堅持以台灣人的角度報導國際新聞。現任三立電視台《消失的國界》專題記者，以《史上最大‧漂日行動》奪得2020年卓越新聞獎「國際新聞獎」。
攝影／劉伯奇
三立新聞資深攝影記者，曾多次榮獲卓越新聞獎、吳舜文新聞獎、星雲真善美傳播獎等重要新聞獎項。以影像關注世界、關懷社會，以鏡頭紀錄瞬息萬變的每一刻。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消失的國界：戰火下的烏克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