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直播是在新豐工廠的宿舍,我打開房間的窗戶,那個海啊,太美了。之後我就開始直播,直播日出5點的光線,或是夏天時候下班看見的夕陽。」印尼朋友妮妮說。我每次看到她,她總是在直播。妮妮在新北市汐止當看護,她在臺灣工作12年了,換過15位雇主。每次講起2015年在新豐工廠的辛苦生活,妮妮總是皺起眉頭,但也在那個時候,她開始直播。
妮妮說:「辛苦的時候不可以直播。」
直播是為了讓家人知道她在臺灣過得很好;不是直接講電話跟他們說自己很好,是讓他們看,而且直播時要化妝,要看起來漂亮有氣色。
妮妮每次的直播都不太久,有次直播超過20分鐘,是不小心醉了。她當時跟朋友在捷運站前喝韓國酒,那時候被臺灣人拍照,她不敢發布出去。「如果我發布出去, 一定會有很多人說:天啊,你是女生!穆斯林!這個印尼人會喝酒!」
「我過得很好。」我問了好多人為什麼直播,這是最常得到的答案。大家都跟我說, 他們希望別人看見自己在臺灣很好。他們在直播裡,展現自己很好的樣子,透過直播讓人公開觀看,證明「好像真的很好」。
移工怎麼都在直播?
我們常常看到移工在直播,「外勞果然什麼都開直播呀!」、「500外籍移工舞廳嗨翻,臉書開直播露餡!」、「女移工吃火鍋、唱卡拉OK 都要直播,害自己GG 了」、「臉書還開直播到處玩樂!」如果 Google 搜尋「移工直播」,總是得出這些字句和新聞標題,臺灣人可以直播;移工直播,就會被說。
莉卡是一位印尼看護,在臺中照顧坐輪椅的阿嬤,必須整天不離阿嬤身邊。在莉卡的一次直播中,阿嬤在火車月臺旁坐在輪椅上,頭戴粉色毛帽、裹著橘色圍巾,身上穿戴得五彩繽紛,被莉卡打點得年輕。阿嬤在直播裡跟一位路過的印尼小哥擊掌, 莉卡在鏡頭後面把這個景象直播上傳。
莉卡喜歡跟阿嬤出去玩的時候直播,她拍花、拍自己。平日跟阿嬤出門復健的時候, 她也喜歡拍這位看到鏡頭就會比讚的阿嬤。
莉卡除了自己直播,她的臉書裡每天也都會有其他移工朋友直播,她會滑一下、點掉,只是看一下大家在幹嘛,「大家沒什麼(事)都在直播,哈哈哈。」
2008年臺大社會系教授藍佩嘉出版的《跨國灰姑娘》一書中提到,手機創造了一個虛擬世界,讓移工建立網絡、聯繫家庭,或追求愛情。當時的手機只能通話和視訊,2016年臉書開啟直播功能,比視訊更具公共性,不只一對一視訊,而是大家都看得到。從那時開始,我常常看見熟識的印尼朋友直播,他們直播日常、休假生活,還有每一個我不理解的時刻。
對我來說,開臉書直播很尷尬,不知道要跟誰說話,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這群在臺灣的東南亞移工,這麼喜歡直播?
每週日的臺北車站大廳可能是移工直播最密集的地方。我觀察到在這裡幾乎是5個人中就有2個人在直播。直播內容可以是吃美食的一瞬,也可以是不講求構圖的漫漫遊走。在臺北車站的直播,只屬於可以休假的少部分移工,大部分移工的直播, 是發生在日常的每個時刻,在各地雇主家的廚房、小公園,和睡前的床。
據勞動部統計,截至2019年12月,臺灣目前東南亞外籍移工人數接近72萬人, 其中印尼移工人數占比最多, 高達27萬6千人, 從事社福工作者72%,產業工28%。在臺看護工不受勞基法保障,勞動部2019年統計, 近九成外籍看護工無法固定休假,5成僅有「部分放假」,而且有3成4的看護工不曾放假。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移工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用手機直播,因而成為一個人際溝通、自我抒發的出口。
直播是一種喘息
有趣的是,2019年勞動部的統計中,外籍家庭看護與臺灣雇主工作有困擾者, 統計原因第一名為「語言溝通困難」,第二個原因是「愛滑手機、聊天」,占比49%。直播,大概也在這個選項裡面。
也對,如果在大街小巷看見一位長輩與一位外籍看護工,那位外籍看護工大概手機不離身,時時低頭。她低頭看手機的頻率很高,像呼吸一樣。
手機對移工來說,是工作生活中的喘息。
「老闆對我很好,我有事才會放假。直播都在外面,不會在家裡。」莎莉媽媽45歲,在北投照顧一對阿公、阿嬤,平日她會帶阿公、阿嬤去醫院拿藥和復健。在走到醫院的路上,莎莉媽媽常常開直播。
莎莉媽媽的中文說得條理分明,她條列了自己直播的原因。第一,她在臺灣很好, 照顧的阿公健康;第二,分享她照顧老人的方法給同鄉;第三,莎莉媽媽朋友很多, 她直播她帶阿公、阿嬤去復健和看醫生的路途,是要跟大家說:「我在忙,看我直播就好了。」
她拿起手機,給我看她某次直播的照片。照片裡她帶著阿公、阿嬤到陽明山踏青, 讓阿公和阿嬤襯著野餐墊,蓋著毯子、撐雨傘入睡。「因為我怕有鳥鳥大便,或是掉下 來的樹枝,冬天山上風大,我直播告訴大家,在臺灣怎麼帶老人家去爬山。」
沒什麼人看莎莉媽媽的直播,但她還是每天直播,我覺得比起她跟我說的直播原因, 她直播比較像是工作時的喘息。即使雇主對待再好,合作愉快,直播可以暫時脫離現實,在直播的網路世界裡透氣呼吸。
阿娣也是這樣。
阿娣是一位印尼看護,今年50歲,她在臺灣照顧一位身障朋友小傑11年。阿娣的中文流利,跟小傑感情很好。她與小傑睡同一個房間,協助他行動、翻身,和生活上的大小事。他們像緊緊相依的母子,只不過阿娣還是需要在直播的網路世界裡, 稍微休息。當阿娣直播的時候,她在鏡頭裡的姿態和聲音,好像舒服了許多。
阿娣每天的直播鏡頭裡是她在後院種的小花、青菜、九層塔、木瓜,「因為它們很可愛,所以我直播。」阿娣說她在臺灣沒什麼朋友,後院裡的植物是她的好友,她白天、夜晚都會直播,看花草茁壯。她說,近期的新朋友是一株不知道名字,一晚會長15公分的藤蔓植物。除了植物好朋友,阿娣也會直播分享做菜祕訣給她臉書上的朋友,她常常結束直播後接到電話:「姊姊剛剛那個怎麼做?教我!」
「但我就有麻煩。」阿娣照顧的身障朋友小傑在一旁笑著說。每當阿娣和小傑在外走動的時候,阿娣有時也會直播,小傑習慣了阿娣的直播,但是其他家人並不同。小傑說他和阿娣出門的時候,媽媽會在臉書分享阿娣的直播,但是阿娣一直播,他的手機也會一直響,爸爸或媽媽會傳許多則訊息,問他在哪裡、做什麼事。
為什麼我阿嬤在你直播裡?
阿娣和莎莉媽媽的直播裡有被照顧者;被照顧者並不一定都知道「他們被直播了」。
「我看到的時候,一開始滿衝擊的,阿嬤一定不知道自己被拍。」蔡雅婷從事移民工文化工作,也是移工的雇主。家裡有一位20歲的印尼女孩在老家嘉義幫忙照顧阿嬤,蔡雅婷和印尼妹妹加了臉書好友,可以在臉書上看見直播。她說妹妹的直播,常常拍到阿嬤。
「我阿嬤怎麼在妳直播裡?阿嬤一定不知道自己被拍。」蔡雅婷說,她一開始會有疑惑, 「但是後來我在想,我自己不也一樣,會默默拍我阿嬤。」
「我在她的直播看見阿嬤,一方面覺得衝擊,一方面滿開心的。她不是只是拍自己, 她是在意我阿嬤,有把阿嬤放在心上,所以拍她。」蔡雅婷說,她在臺北工作忙, 只有阿嬤住院的時候,才會回嘉義看阿嬤。看著妹妹的直播,好像在阿嬤身邊。直播裡可以看見阿嬤的狀態,是不是還健康,可以有餘力碎念。
但還是有許多人,不喜歡移工直播。
「我接過因為直播被遣返的。」Amanda(阿曼達)說。她過去是移工,現在是新住民,她在桃園群眾協會的庇護中心工作,幫助有勞資糾紛的移工。
阿曼達處理過幾件廠工在工廠直播,被同事舉報直播而被遣返的案例。她說,在這些例子裡,工廠規定工作中不能直播洩露機密。但她認為,有時直播只是藉口,更深的是歧視,或暗地裡的同事爭鬥。
我問阿曼達怎麼看大家直播。她說看狀況啊,她舉了2018年的一則新聞為例, 當時新聞裡女移工直播自己一邊照顧病床上的阿公,一邊跳舞。當時那則新聞引來一片謾罵,罵那位移工沒禮貌,「我不是說誰對誰錯,可是如果從她的角度想,她是不是一天24小時、一整年365天為了照顧阿公,都沒有休假?她是不是壓力很大啊,所以用直播抒發情緒?」
蔡雅婷也說:「她(印尼妹妹)的生活滿無聊的,我會在直播裡看到妹妹在我房間裡下腰。」蔡雅婷說,印尼妹妹少有休假;當移工的生活圈只在家裡,直播可以跟朋友分享生活。
然而,也有些人,直播裡沒有阿嬤或雇主。他們不敢讓雇主知道自己在直播,但即使偷偷摸摸,也要直播。直播對他們來說是網路世界的庇護所,是跟同鄉朋友資訊的傳播,是彼此支持的網絡。
作者簡介_江婉琦
一九九七年生,臺南關廟人,畢業於政大民族系。INFJ與人類圖裡的反映者。二〇一五年開始接觸東南亞移工、移民議題,擅長用好奇心觀察和觀看事物。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出版的《移工怎麼都在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