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風靡雲蒸的原運年代,布卡.蔴旮旮菉灣從當年扶棺抗議的熱血青年,放下一切回到部落,擔任神職近20年。現今則是部落的族語推廣人員,帶領長輩、孩童重新說自己的語言,找回族群的文化與尊嚴。
「關懷雛妓、打擊人口販賣!」1987年1月10日,為呼籲社會重視原住民雛妓問題,30多個民間團體在臺北知名風化區華西街靜坐抗議。當時仍在就讀台灣神學院的布卡,也在抗議的人群之中。
那時,布卡的名字還是「胡大衛」,他是臺東縣嘉蘭部落的排灣族人,過去對原住民議題沒有太多了解,只因抗議活動適逢假日,且神學院與長老教會系出同源,好奇心驅使他與同學一起參與。
抗議現場有來自各族群的原住民父母,他們以族語唱歌,流淚呼喊著被販賣至娼館孩子的名字。「為什麼原住民會有這樣的遭遇?我們的地位和價值是什麼?」這次活動帶給布卡極大的震撼,啟發他對原住民族及社會議題的關懷,開始積極投入多場社會運動。
挖墳刨屍,我們要如何再沉默?
1987年3月1日,南投縣信義鄉東埔部落有片土地,自日治時期便作為墓園,卻被鄉公所以「發展東埔風景特定區」為由廢止。縣府未通知家屬,便讓怪手無情破壞一座座墳墓,屍體被挖掘出且曝曬於豔陽下,破碎的墓碑、棺材、瓦礫、屍骨混在一起,現場一片狼藉。
布卡記得,小時候部落曾因大雨沖刷,導致祖先墓地裸露,族人沉重地修復,「這對部落來說是非常大的傷痛。」天災導致的意外讓人難受,更何況是國家趁著族人在教會做禮拜,蓄意挖掘祖先墓地。布卡沉痛地說:「我們真的難以想像,怎麼可以如此不尊重人?」
東埔挖墳事件讓各界原運團體凝聚,族人明白,此時若不發聲,未來部落土地再與經濟利益產生衝突時,同樣的遭遇將會重複上演。同年4月3日,原權會動員群眾遊行抗議,當時已加入原權會的布卡,穿著「田福定吳敦義切腹下台」的白布條,隨著遊行隊伍手舉十字架,無畏無懼地走在凱達格蘭大道上。布卡與叔叔胡德夫扶起一塊來自東埔部落、長約二丈的棺材板,並將它立在空地上,悲憤地控訴政府絲毫不重視原住民族的權利。
抗議雖未能挽回布農族人祖墳被挖的事實,但1987年接連爆發的華西街反雛妓、東埔挖墳、湯英伸槍決案等,讓各界積聚已久的能量爆發。1988年原住民展開第一次「還我土地」運動,開啟原運狂飆的年代。
布卡參加東埔挖祖墳事件的抗議行動
因不滿政府不尊重原住民族,蓄意開挖祖墳,侵害原住民族權利,原權會發起東埔挖墳抗爭行動,來自各地的族人到場聲援
我們都是這塊土地的人
布卡持續活躍於社運圈,關懷社會及原住民族議題,在原權會邁入休整期後,他曾短暫參與民主進步黨的活動,但沒多久便決定返鄉。布卡說:「政黨一直都不是我的目標,我終究還是要回到部落。」
剛回到部落時,因族人知悉他從事社運、加入政黨的經歷,認為這個從城市回來的孩子,變得太過激進。布卡笑道,「族人都覺得我總是想要反對政府。」直到布卡與哥哥規畫出一趟「尋根返鄉」行動,帶領族人走回大武山深處的舊部落後,族人才漸漸接受他,「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是別人,我們都是這塊土地的人。」
2000年,嘉蘭部落列為初階核廢料最終貯存場候選地點之一,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於部落召開說明會,布卡與太太站在會場後方,以族語向長輩說明核廢料貯存場的影響。在布卡解釋完後,老人家紛紛覺得這件事情不妥當,於是起身離開,說明會也無法進續進行,成功地阻止後續的探勘計畫。
「如果看到不公不義,卻什麼都不說、不做,就會讓壓迫我們的力量更加為所欲為。」在太麻里教會擔任牧師的布卡,經過神職的歷練,讓他的神情顯得祥和,但他眼裡對於維護原住民族權利的信念,仍如同當年那位在街頭扶棺抗議的熱血青年一樣,篤定無懼。
語言是族群的生命,與文化形影相依
布卡原先其實對族語並不熟稔,從都市返鄉後,決心重新學習母語。「小時候家裡講日語,在學校學華語,到神學院則是學閩南語,但回到部落只能講族語,」他接著笑說:「因為教會、族人都只講族語啊!」布卡從排灣族語版本的聖經自學,加上妻子協助,只花費兩年就取得族語認證。
因為擁有族語認證,在八八風災後他便卸下神職,在太麻里鄉公所擔任原住民族語言推廣人員,到各部落、幼兒園、族語家庭,推行排灣族語的保存發展。布卡表示,「母語消逝的危機,不僅發生在下一代,年長的上一代使用族語的機會也越來越少,語言一旦長久不使用,就會被遺忘。」語言不僅是溝通的媒介,更蘊含族群的文化知識,因此他與部落文健站、關懷據點合作,辦理「族語聚會所」,鼓勵長輩們以族語交談,發掘出深藏在語言中的知識寶庫。
「如果語言脫離文化,它就沒有舞臺,族群的文化若沒有語言,它就沒有了生命。」布卡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們還沒找回自己的尊嚴
從初次參與原運,至今已過了近40年,原住民族雖在法律上擁有較為平等的權利,但布卡認為,「我們還沒真正地找回自己的尊嚴。」
「原住民族現在擁有的權利,不應該是被『給予』的,只是因為之前被奪走,現在才需要還給原住民族。」他表示,當政府一步步交還權利,原住民也要重新接納自己的文化,才能找回尊嚴。
他以基督教「贖罪祭」的概念說明,他現在從事的族語推廣工作,如同扮演贖罪祭司的角色,將權利還給原住民,「我希望能以語言作為媒介,找回我們的文化,建立世代對於自我身分及族群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