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管束少年、弱勢少年明明有「脫貧」需求，卻被排除在主流職訓體系外。勞發署桃竹苗分署公務員當起「保母」，彌補社會安全網漏洞，開設職訓專班，幫助少年習得一技之長、不至於走偏，甚至有人月入六萬元，從此改變人生。
這是全台唯一的弱勢家庭青少年職訓專班，稱作「青春展翼班」。今年五月，司改國是會議分組會議討論到要檢討矯正機關職訓課程、鼓勵企業雇用更生人，但其實老早有一群職訓機關的公務員已經「蹽落去」。
五年來，他們共幫助六十五位弱勢家庭少年完成職訓，其中包含二十四位保護管束少年；而且，透過負責冷凍空調課程的職業訓練師李居芳轉介，每屆學員就業率都是百分之百。
例如曾因吸毒受保護管束的十七歲少年阿龍（化名），受訓時聽到李居芳說：「做冷凍空調，一個夏季可賺一整年的錢。」他因此許下當老闆的心願，結業時考取丙級技術士證照，現在進工地拜師學水電技術，努力從日薪一千一百元提升到一千三百元，每月收入上看三萬六千元。工作短短半年，他已存款買了一輛全新機車。
降學歷門檻 免筆試 由南到北，弱勢少年紛來報名
這群桃分署的公務員之所以主動出擊，補起社會安全網的漏洞，其實最初來自一個意外的發現。
桃分署每年職訓約一萬人報名，最後只有約三千多個職訓名額。自辦訓練科科長劉宏俊說，在例行業務檢討時，「我們進一步分析被刷掉的六千多人，想了解有沒有把資源放在對的人身上。」後來發現，有一群邊緣少年總被職訓考試門檻汰除，但他們卻最需要被拉一把。
例如基礎筆試這一關，對經濟弱勢家庭的青少年來說，光是國中程度的智力測驗和數學，就是高門檻。再進一步看報名者背景，經濟弱勢與犯罪家庭有高度重疊，無論是青少年本身，或父母其中一方犯罪，青少年在職涯規畫、就學就業階段常無人引導，慢慢走向偏差。
於是，劉宏俊、李居芳開辦了「青春展翼班」，招收學員以十五歲到二十九歲為限，加上免筆試、直接口試，初步讓學力、年齡「雙低」的青少年能跨入，同時也開放名額給特殊境遇家庭與保護管束少年。
開班五年來，北從基隆、南至屏東的少年都來了。這是桃分署的「獨家」職訓，勞動力發展署其他四處分署都難以複製。因為除了有熱血承辦人外，找對「技訓科目」也是關鍵，市場有足夠缺額、學員又學得來，才能順利就職。
「好好做絕不會餓到，這產業會越來越夯、不會萎縮。景氣好，大家會裝新冷氣；景氣差，大家會修理舊的。不管如何，都會有工作。」李居芳如此形容冷凍空調維修的就業市場。
勸架調停 不怕麻煩 讓三教九流轉性，學一技之長
而每屆學員結訓後，就業率之所以達百分之百，除了市場缺工外，靠的更是李居芳的業界人脈。「我訓練出來的『老闆』有三百多位，桃竹苗、新北市開冷氣行的一定認識我。」李居芳說。上格空調冷凍行老闆邱振原，每年都雇用幾位展翼畢業生，二十年前也曾受教於李居芳，如今公司小有規模，也算是回饋。
曾從軍十三年的邱振原自稱看過三教九流，展翼班這些「小朋友」，在他眼中連小混混都稱不上。他海派地說：「每個人都不給機會，他們怎麼有機會呢？在這待著，好過出去『攏溜連』（台語，遊手好閒之意）。」
「教釣魚技術、募魚竿、找好漁場。」劉宏俊笑著比喻整個職訓流程。說起來簡單，但每一關都不簡單。首先，招募這關除了保護官推薦參訓，桃分署也與社會局合作，透過公所、鄰里長發訊息。他說：「我們甚至會跟在垃圾車後面發傳單！」
然而，部分家庭長期請領低收入戶生活補助，家長缺乏工作意願，甚至不鼓勵小孩就業，唯恐低收入資格因此被取消。「由於二十歲以下還需法定代理人同意，如果家長不點頭，我們就只好每年寄招生簡章、每年拜訪。」劉宏俊的付出，連同事都說他堪比社工。
其次在課程上，一般而言，冷凍空調要學三年六個月才能出師，但透過系統化的職訓課程，加上業師帶領操作，半年就能考取乙級冷凍空調裝修技術士。不過，青春展翼班的學員雖有國中學歷，學習程度卻跟不上，部分學員甚至因吸毒影響腦部，學習特別慢。一般失、待業勞工看過一次示範，加上五、六次實作就能學會的功夫，面對展翼班學員，李居芳得更耐心地拆解出更多步驟，透過反覆示範，學員才能學會；即使訓練時數多一倍，學員也只能考最初階的丙級證照。
「之前常帶班帶到進警局，也有與黑道交手的經驗。」劉宏俊笑得爽朗，卻道出最大難關。「多數學員都有故事，偷竊、傷害，或吸毒、運毒、販毒。」背景多元的學員，讓李居芳與劉宏俊兩位「創班元老」忙得不可開交。
最初幾屆，劉宏俊都親自帶班，常送少年到桃分署展翼班受訓的基隆地院主任調查保護官王以凡說：「有學員每天跟著他，還有人向他借錢，他就像所有學員的爸爸。」
且由於展翼班全員住宿，麻煩自然也找上門來。曾有債主跑到桃分署追債，李居芳苦口婆心告訴對方，「現在把欠債學員抓去打死也沒用，不如讓他好好受訓，等就業後就有收入還債，」因此勸退債主。
討債還算小事，二○一五年一場群架，差點釀成停班危機。當時眾人排隊刷卡，準備離開實習工廠，展翼班學員卻因插隊，和科技大學生為主的產學訓專班學員起口角，演變成打群架。「事後調監視器畫面看，我心想：天吶！這不是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場景嗎？」談起這段往事，劉宏俊語調不自覺升高了幾度。
事發後，部分科大學生家長堅持提告，靠著李居芳一通通電話地向家長們說明，才圓滿收場。他對家長們說，發生衝突，其實兩方都有責任，「社會上有些邊緣戶過得很辛苦，如果不給弱勢孩子機會，他們永遠無法翻身。」李居芳推了推眼鏡，道出說服家長最關鍵的一句話：「這些大學生以後是要當老闆的，要有做老闆的高度。」
軟性輔導 防範暴衝 鐵三角教學，大幅降低退訓率
至於打架的展翼班學員呢？原本將全數退訓，後來只送走肇事元凶。在此之前，每一期都有三分之一到半數的人被退訓。直到二○一五年，突然有了轉變，因為又有一位不怕麻煩的分署員工——曾在中學從事訓導工作的方春森「自告奮勇」加入，負責生活輔導業務，讓這兩年的退訓狀況明顯降低。
「生活輔導這一塊，過去請的人幾乎留不住，有人報到三天就離職，還曾有位退伍女軍官，只待一早上就閃辭。」劉宏俊說，學員本性不壞，但是會探探老師們的「底線」，亮個刀或電擊棒，「只是秀給你看看啦！」李居芳說，「要是真的『暴衝』，我們也會怕，畢竟同時間有上千人在接受職訓。」
那麼，方春森用什麼本事讓學員不暴衝？身材魁梧的方春森除了扮黑臉，背後其實還下了不少功夫。開訓前，他會與家長、保護官、社工深談，了解學員狀況，包括「吃軟」或「吃硬」、罩門為何等，對學員瞭若指掌。
儘管方春森曾任教於兩千人的學校，但這十多人的小班，他卻得更費心，他解釋：「產生偏差行為，多半是成長、環境出問題，一定要找到癥結點。」他舉例，曾有學員在焊接課後，以銅管廢料打造刀劍，「我們觀察到他的暴力傾向，回頭探究，才得知他曾長期遭霸凌，家長卻沒有透露。」
劉宏俊補充說：「得讓學員知道，老師很重視他，同學不會欺負他。還有，天塌下來有春森頂著。」
行政資源、技訓教學、生活輔導的「鐵三角」，在方春森加入後終於到位。「即便這麼困難也沒打退堂鼓，同仁們非常有正義感！」被形容為「心臟很強」的桃分署分署長丁玉珍說，不是沒想過可能出事、可能上報，「可是我被大家感動，同仁們都不怕，我怕什麼！」 丁玉珍的話，道出展翼班的模式看似已穩穩當當，其實仍如履薄冰。
「永久保固」初衷不變 寧可自找麻煩，為孩子多做一點
首先，職訓單位不是矯正機關，未編制專責輔導的社工；再者，法院少年的管理，仰賴保護官密切配合，若保護官未充分揭露資訊，可能使眾人暴露於風險之中。此外，保護官最多負責五、六十位少年，如果保護官不能定期探視學員，拘束力就不夠強。
最後，即便劉宏俊承諾「只要分署沒倒，永久保固」，但遠從高雄前來受訓、又返回高雄就業的學員，仍難「遠距輔導」，遑論回流再訓、追蹤。認真追蹤下去，其實也有些學員結訓後沒好好工作，轉了一圈，進了距離分署只有半小時車程的誠正中學（少年矯正學校），或再遠一點點的新竹監獄。
「有時會很灰心，每年都喊著明年不做了，但很有趣，這樣想時，就會發生一些好事。」劉宏俊說，第一屆畢業後，就業率百分百，大家心想：這樣的孩子也可以找到工作，好像該繼續辦下去。
尤其是在發生打群架意外後，正當眾人打算放棄時，竟抱回台灣第一座、堪稱職訓奧斯卡的IFTDO首獎，受到國際培訓總會肯定。「遲來的鼓勵」讓這群公務員願意繼續「自找麻煩」，為孩子們再多做一點。
- IFTDO： 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Training & Development Organisations，號稱職業訓練類的奧斯卡獎。2015年有18國、38項計畫競逐，由台灣勞動力發展署桃竹苗分署的「弱勢家庭青少年職訓扶持計畫」，奪下生活品質類首獎。
畢業典禮後，少年們拖著行李，向師長們一一揮別。「明年還要辦嗎？」李居芳轉頭問劉宏俊，劉宏俊大笑：「都說了『永久保固』，我看不用討論了，這是上天的旨意吧！」
17歲阿龍揮汗磨技術
「同輩還沒人學，我學起來就好創業！」
17歲時的你在做什麼？17歲的他，6點起床、8點開工，月入3萬6千元，邊學水電邊追逐當老闆的夢。
「希望退伍之後，再考個電匠或冷凍空調乙級證照。」稚氣臉龐搭配黑框眼鏡，不說看不太出來阿龍（化名）是名工地學徒。他口中述說著夢想，但也很實在認知到：「我不愛讀書，早點進入社會歷練也好，多存點錢。」
看來穩重的阿龍，其實是基隆地院的保護管束少年。他坦承過去「太無聊」去碰K他命，「作息不正常，晚上不睡覺跟朋友出去high，飯也不吃，現在看照片覺得之前太瘦、不好看。」
主任調查保護官王以凡是阿龍的貴人，也是保母，把他抓到身邊就近看管。當時阿龍每早9點到基隆地院報到，乖乖讀王以凡給他的冷凍空調職訓書籍，2個月後，他獨自到桃園參加青春展翼班。「同輩比較沒人學技術，競爭對手少，技術學起來比較好創業。」阿龍說。
王以凡還記得，當初她找冷凍空調班的李居芳老師，討論阿龍的就業安排時，李居芳告訴她，在示範洗冷氣時，阿龍立刻圍上來看，且眼神發亮。王以凡說：「他現在看到技術很強的師傅，還會主動攀談，學習動機很強。」
有目標，阿龍還很踏實。領日薪的他，周休一日，每月花費控制在5千元內，「我喜歡現在規律、充實的生活。」阿龍抹了抹前額的汗水，語氣很堅定。許多「好命仔」在考上大學時，父母送上一輛新車作為禮物。而阿龍已有能力在上工半年後，送自己一輛新機車，期待著今年滿18歲時去考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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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調裝配場所通常沒有冷氣，職訓場也模擬同樣環境，學員得耐得住悶熱，揮汗練習。（攝影／陳弘岱）
青春展翼班
對象：15歲至29歲失（待）業且符合經濟弱勢、特殊境遇家庭、保護管束等弱勢青少年
招募方式：鄉鎮公所、社政單位、公立就服機構轉介
經費：年度經費、企業捐贈
獲獎：2013年勞動部業務創新改進提案獎、2015年國際培訓總會（IFTDO）改善工作生活品質獎首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