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棉花象徵純淨,誰能想到背後卻是奴隸以血汗支撐出的工業?
棉花工業折射出的正是不公不義的殖民、全球化、奴隸交易與經濟剝削史。
在全球規模的分析下,我們可以知道,歐洲勇敢的創業家和強大的政治家如何在極短的期間內,把帝國擴張和奴工與新出現的機器和受薪工人結合起來,重新打造世界最主要的製造業。
始於奴工,用槓桿改造世界
他們創造出來的貿易、生產和消費的特殊組織,顛覆了已存在好幾千年的棉花世界。他們活化棉花,投入可使世界產生大變化的動力,以它為槓桿改造全世界。
一路下來,從新英格蘭到中國,數以百萬計的人把他們的生命投入耕種,棉花田慢慢散布到全世界,從棉樹上摘取數十億個莢殼,把一包包棉花從手推車運到船上、從船上送到火車上,然後由通常相當年幼的童工在「非常惡劣的棉紡廠」裡工作。許多國家為了取得這些肥沃的良田而作戰,許多農場主把算不清的人送進桎梏,雇主縮短其作業員的童年青春;後來引進的新機器造成舊工業中心人口減少,無分奴隸工或自由工,都要為自由和賺取活命的工資掙扎。長久以來透過一小塊地,在糧食之外兼種棉花賴以溫飽的男女,眼睜睜看著自己生活方式遭到終結。他們放下農業工具,投入工廠。在世界其他角落,許多人靠自家織布機織造身穿的衣物,現在卻發現機器無限量產製的布匹全面壓倒他們的產品。他們放下紡紗機進入工廠,卻陷入無限的壓力和債務。
今天棉布已經無所不在,使我們很難看穿它的真相:它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之一。你在讀這段話時,很可能身上穿的就是某種棉織品。同樣也很有可能,你從來沒有從枝梗上摘取莢殼,從來沒有看過一絲纖細的生棉纖維,或是聽過紡紗機和動力織布機震耳欲聾的噪音。我們把它的恆久存在視為天經地義。我們貼身穿它。
我們睡覺時蓋著它。我們拿它包裹新生嬰兒。我們用的紙鈔裡有棉質,我們每天起床醒腦沖咖啡用的濾紙有棉質,我們炒菜用的蔬菜油,洗臉用的肥皂,打仗用的火藥都含有棉質。你現在手裡捧的書,也含有棉質。
特別惱人的問題是,為什麼經過數千年遲緩的經濟增長,少數人突然間在十八世紀末暴發致富?學者現在稱這短短的幾十年為「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直到今天仍形成世界結構巨大分歧的開端:工業化與未工業化國家的分歧,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分歧,南半球與北半球的分歧。
剝削奴隸,暴力的資本主義
世界能夠如此徹底且迅速的重建,是因為出現了組織生產、貿易和消費使用的新方法。奴隸制度、剝削原住民、帝國擴張、武裝貿易,以及創業家對人民和土地主張主權,是它的核心。我把這個制度稱為「戰爭資本主義」(war capitalism)。
我們通常認為資本主義,至少是我們今天所認識的全球化、大量生產型的資本主義,在一七八○年前後隨著工業革命出現。但是戰爭資本主義在十六世紀開始發展,早於機械和工廠。戰爭資本主義不在工廠興盛、而在田野興盛;它沒有機械化,而是土地和勞動力密集,依賴的是對非洲和美洲土地及勞動力的強力徵用。從其中出現巨大財富和新知識,它們反過來增強歐洲的體制和國家,這些全都是歐洲十九世紀以來經濟不尋常發展之關鍵先決條件。
當我們想到資本主義時,我們會想到受薪工人,可是資本主義的前期階段不是依據自由勞動力,而是依賴奴隸。我們會把工業資本主義和契約與市場連結起來,但是早期的資本主義依據的是暴力和人身限制。現代資本主義賦予財產權特殊地位,但是早期資本主義的特徵不只是大規模徵用,也確保取得的所有權。後來的資本主義依賴法治和國家支持的強大體制,其早期階段最後仍需要以國家力量建立跨世界的帝國,它經常依賴民間個體毫無約束的行動——主人主宰奴隸,邊境資本家主宰原住民。這種高度侵略性、外向型的資本主義,其日積月累的結果就是歐洲人主宰了好幾百年的棉花世界,把它們整併成一個以曼徹斯特為中心的單一帝國,也創設了今天我們認為天經地義的全球經濟。
或許有人會想,有關棉花帝國的論述為什麼不能適用到其他商品?畢竟在一七六○年之前,歐洲人已在全世界熱帶及亞熱帶地區,對許多商品有廣泛的貿易行為,譬如糖、米、橡膠和製作藍靛(indigo)的豌豆。
棉花和這些商品不同,它有兩個勞力密集的階段,一個在田野裡,一個在工廠裡。糖和菸草沒有在歐洲創造大量的工業無產階級,棉花有;菸草沒有造成龐大的新製造業實體崛起,棉花有;種植和加工處理可製作藍靛的豌豆,沒有替歐洲製造業建立巨大的新市場,棉花有;在美洲種植稻米並未導致奴隸和受薪工人的爆炸成長,棉花有。因此棉花跨越全球,與其他任何產業都不一樣。它以新方法把各大洲結合起來,提供了解現代世界、貧富懸殊和全球化的長久歷史,以及政經條件不斷變動的資本主義的鑰匙。
剝削血汗歷史,永難抹滅
我們難以看到棉花的重要性有一個原因是,它經常在我們的集體記憶中被煤礦、鐵路和大鋼廠的影子籠罩住。這些都是工業資本主義更實質有形、更巨大的證明。我們往往忽略鄉下,只注重城市以及歐洲及北美洲現代工業的奇蹟,而忽略了遍布世界每個角落,每一工業與原物料生產者和市場的關聯。我們往往太偏好從資本主義的歷史抹拭掉奴隸、剝奪和殖民主義,渴望一個更高尚、更乾淨的資本主義。我們往往記得工業資本主義是以男性為主,可是創造棉花帝國大半是靠女性勞動力。令人不舒坦的真相有時候很容易被忽視掉。
棉花樹本身不製造歷史,但如果我們仔細聆聽,它會告訴我們全世界有哪些人把一生歲月獻給棉花:印度的織布工、美國阿拉巴馬州的奴隸、尼羅河三角洲城鎮的希臘商人、蘭開郡(Lancashire)高度有組織的巧手工人。棉花帝國是以他們的勞力、想像力和技能建立起來的。到一九○○年,全世界數百萬男性、女性和童工,大約一.五%的人口,參與此產業,他們種植、運輸或製造棉花和棉布。
十九世紀中葉,麻薩諸塞州的棉業製造商艾德華.阿特金森(Edward Atkinson)說出下述一段話,基本上是正確的。他指出:「沒有一種其他產品,對世界歷史和體制有如此強大而又邪惡的影響;或許也沒有其他產品像棉花一樣,未來的物質福祉可能更要依仗它。」
棉花帝國
作者 斯溫.貝克特(Sven Beckert)
●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哈佛大學美國史教授,專長為美國歷史研究。
● 寫作主題廣泛,涵括經濟、社會、資本主義政治史等專題;學術生涯獲獎無數,亦為各大學術協會成員。
譯者 林添貴
出版 天下文化 2017/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