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不安,我做了一切向外求的努力,就是沒想過相信自己的身體,也完全不接受自己的不安。看到了嗎?恐懼與不相信是一起的!原來我不僅不相信別人,根本也不相信自己。到頭來,那些外在的準備根本派不上用場,唯一起效果的,卻是徹底放下不安。放下的前提是什麼?是接受,順服。這是我們面對大自然唯一能做的事。當我束手就擒躺下,心裡準備接受一切痛苦時,痛苦卻沒了根據地。
跟旅友拼車搭乘的是適合當地路況的客貨兩用小卡車,由於司機要趕在一天之內完成來回八百公里的路程,所以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中飛速奔馳。六個小時車程,始終天旋地轉,忙著暈車的我,只有那麼幾秒鐘瞥見了車外山高水急,還有幾個山頭白雪皚皚、近在咫尺,顛簸跳動中、不知不覺已經來到拔高三千公尺的縣城,當司機宣布:「到了!」大家鬆了口氣,只想趕緊找張床躺下。
就在我暈得幾乎忘記高山症時,那個想像中的恐怖,真的來了!一下車,就像被無力感給抓住似的,行李忽然變得千斤重,我困難地爬上只有二樓高度的旅館,一步一喘,不,一步好幾喘,得吸好幾次氣才能往上踏一個台階,身體簡直不聽使喚,登時又嚇得忘了暈車,心裡大喊:「高山症來啦!」
束手就擒似的,我緩緩躺下,準備經歷接下來的恐怖,那種心情,大概跟躺上手術台沒兩樣。奇妙的是,當我真的放棄抵抗地躺了一段時間之後,檢查自己,竟然什麼也沒發生,既沒有頭痛,呼吸也恢復正常,原來的暈車症狀更是不翼而飛,我喜出望外,試著用超級慢動作坐起身來,迎接我的,是一幅美麗的風景畫。
原來旅館跟縣城本身被高原包圍,所以每一扇窗都變成畫。這裡的山相跟一路上崢嶸炙熱的天山山脈很不同,相對開闊平緩,在白雪的覆蓋與滋潤下,山本身看起來比較清涼可親,山下也有比較濃的綠意,太陽耀眼,但氣溫適中。這麼怡人的環境,什麼恐怖都被拋諸腦後了,一直到手機響起、要張口說話時,才又想起這裡空氣稀薄。
這下我明白了,適應高山症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連話也別說,一張口,氧氣就不夠了。這裡的空氣稀薄到只夠你靜靜地坐著,以及太空漫步般的慢動作。
也就是說,這裡對初來乍到的人而言,完全是個天然的禪修道場,稀薄的空氣讓人非得放慢、放鬆不可,只要一動、一急,馬上就喘不過氣,但靜靜地坐著就天下太平、舒適怡人。這下有趣了,在這份不得不的「靜」與「慢」中,第一次有機會坐下來好好看清自己的身與心。
你好好觀察過自己的呼吸嗎?它的快、慢、深、淺分別帶給你什麼樣的感受?反過來說,當你有什麼感受時,觀察一下呼吸快、慢、深、淺的變化,我們很快會發現,感受跟呼吸完全是一致的,當你感覺焦慮或生氣,表情也許可以偽裝,但呼吸不會騙人,一定是變得短而淺,反之亦然。
因此,造字者才會把呼吸用「息」這個「會意」字來代表。息,呼吸,就是自心。當我們的身體和自己的心在一起,那就是生命的源頭——息;如果我們不停地追逐,不停在心裡點火,那就是毀滅的開始——熄,火燒自心。
正是因為明白這個原理,所以古人才教導我們用觀呼吸的方法來調心。往往,我們不容易覺察到自己的心,但我們可以觀察呼吸,透過它的快、慢、深、淺,了解心處在什麼狀態,或者什麼頻率;一旦清楚了解,我們就能進一步透過調整呼吸,把心調到平整的狀態。
當心平整,呼吸也平整,我們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我們的身心,自己有能力與所處環境達成平衡,根本不需要我們自以為是地瞎操心。大自然有它自己運作的規律,只要認識到,我們的身心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只要順應自然規律,身心自然安樂,呼吸自然順暢。身心有它自己的智慧,我們只需要給它時間。
理解到這一層,我靜靜地檢視自己過去一週的不安,心一定,煩惱瞬間化為菩提。觀察一下面對不安時的舉措吧,過去一週我是怎樣面對不安的呢?
一、不斷推遲:迴避
二、到處打聽:用別人的經驗轉移焦慮
三、不斷添購物資:想用外在的準備改變內在的不安。
一一檢視後,我發現,面對不安,我做了一切向外求的努力,就是沒想過相信自己的身體,也完全不接受自己的不安。看到了嗎?恐懼與不相信是一起的!原來我不僅不相信別人,根本也不相信自己。到頭來,那些外在的準備根本派不上用場,唯一起效果的,卻是徹底放下不安。放下的前提是什麼?是接受,順服。這是我們面對大自然唯一能做的事。當我束手就擒躺下,心裡準備接受一切痛苦時,痛苦卻沒了根據地。
(本文選自全書,張若儀整理)
作者:陳政如
出版: 大雁出版
書名:不安的絲路,原來的絲路:跟著玄奘向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