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歷史觀點上,荀彧的處境令人同情且尊敬,而曹操的政治作為是令人不齒的;但如果從現實角度看,荀彧的政治邏輯則相對迂腐,反倒是曹操毫無懸念的勇往直前,務實的提升自己政治權力與階層,不得不說也是一種正確的判斷。
荀彧,字文若,潁川郡潁陰縣(今河南許昌)人,乃三國時期曹操陣營最重要的謀臣,是歷史上著名的戰略家和政治家,被曹操本人譽為「吾之子房」,可見他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非一般謀士可比擬。(註:子房是指漢初三傑張良,劉邦最倚重的軍師)。
但奇怪的是,這樣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竟然在公元212年突然生病,接著立刻就神秘地去世,死因是什麼至今沒有明確答案,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要談荀彧去世的近遠因,不得不先提到歷史背景概況。當時曹操陣營有位叫董昭的諫議大夫,在朝廷內大造輿論,主張應該讓曹操進爵魏國公,原因是「大家」認為曹操連年征戰,為大漢王朝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功勛卓著,應當由皇帝封他一個公國,以表彰他的貢獻與崇高地位。
從政治意義而言,封公建國,意味著在中原領土上將正式出現一個「魏國」,而這個魏國與漢朝的關係,將是某種程度的「國與國」關係;魏公與漢獻帝的關係,則是國公與皇帝的關係。更精準一點說,魏國是漢朝冊封的邦國,漢王朝是宗主國,因此魏國不算完全獨立的國家,卻擁有自己獨立運作的政治體系。
換言之,曹操將從漢王朝的丞相,一種直接的君臣關係,變成有些類似平起平坐的邦國與宗主國關係。縱然漢獻帝還是魏公曹操「名義上的君主」,不過大家都知道,所謂漢朝,此刻根本連一片土地都沒有;而所謂的皇帝,也是半點權威都沒有的。在這種情況下,若兩人的名份從直接的從屬關係,變成有點近乎平行的關係,那這個東漢王朝,就更可說是「君不君,臣不臣」的狀況,皇帝那僅有一點臉皮上的名份與地位,就更顯得毫無意義。
就是這一點,荀彧與曹操的心思有很大分歧。
董昭雖然在朝廷大造輿論,但明眼人都知道,這就是曹操本人的心意,只是藉由董昭的倡議來發動。由於荀彧是所有大臣公認最重要的權臣,更是曹操的心腹,加上他為人正派,所以董昭一方面在朝廷裡造勢,另一方面則積極尋求荀彧本人的意見與認同,只要他也願意力挺這件事,那麼曹操成為魏公,想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阻礙。
然而,正當董昭私下去尋求荀彧的支持時,荀彧竟然出乎意料的表示:「彧以為太祖(指曹操)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
翻譯成白話意思就是:曹公興義兵,除暴亂,平天下,原本為的就是匡復漢朝,安定國家。他秉持的是為人臣的忠誠之心,堅守的是謙讓的原則。如果你們真的愛曹公,就應該幫助他保持晚節,即使不能功成身退,至少也別得寸進尺。所以晉封魏公一事,恐怕不合適。
從荀彧說的那句「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看來,似乎是對著董昭那一卦人說的;然而以荀彧之聰明睿智,又怎麼會不知道封公建國的事,是曹操沒說出口的心意?荀彧心裡清楚,董昭等人只是代替曹操來打探打探,所以那段話看起來是要董昭這些人知所進退,實際上根本就是希望他們去轉達給曹操「知所進退」。
曹操得知荀彧的說法,不但深感失望,而且非常生氣,根據<荀彧傳>的說法是「太祖由是心不能平」(翻譯:曹操因此心中憤恨難以平復)。於是,正好此時曹操要南征孫權,於是上表朝廷,要荀彧到譙縣(今安徽省毫州市)勞軍,趁機把荀彧扣在軍中。當荀彧隨軍隊來到壽春時,突然莫名的病倒,接著神秘去世,享年五十,這就是一代頂尖謀士荀彧離奇死亡的過程。
由於時機太過敏感,所以大家紛紛猜測荀彧的死因。歷史上有三種說法,第一是荀彧憂鬱而死,出自<三國志>荀彧本傳,說法叫做「以憂薨」;第二種說法是荀彧被迫自殺,見於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說是曹操送給荀彧一個裝吃東西的盒子,荀彧打開一看竟然是空的,所以他了解了曹操的心意,於是服毒自殺;第三種則出自裴松之注引<獻帝春秋>的說法,曹操要荀彧謀殺皇帝的老婆伏皇后,荀彧不肯,所以自殺。
不管怎麼說,確切死因現在當然已經無法證實,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那就是荀彧之死並不單純,而且上述那三種說法或多或少都與曹操有關。
這不得不讓我們感到好奇,荀彧與曹操的關係如此密切而深刻,為什麼兩人最後會關係破裂?荀彧又是哪裡得罪了曹操?
說穿了,就是兩人的政治理想不同。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荀彧曾向曹操提出三大政治綱領:奉主上以從民望(翻譯:遵奉天子順從民意)、秉至公以服雄傑(翻譯:大公無私以降伏列強)、扶弘義以致英俊(翻譯:弘揚正義以招攬群雄)。
其中的「奉主上以從民望」,基本上就是曹操後來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原型,當然這句話更早也更精確的說法叫「奉天子以令不臣」,只是那是毛玠所說的,說這句話的當下是公元194年曹操正式出任兗州牧時,兩人見面談的內容。然而,從毛玠與荀彧兩人的說法比較之下也可看出,荀彧的說法更為正派光明,他的政治理想從未改變,就是專心服侍劉家天下,而不僅僅只是把皇帝當神主牌用。他願意傾盡所有心力,在亂世之中輔佐一位亂世英雄,平定天下,匡復漢室,這就是他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
可惜,這件事從董昭幫著曹操大造輿論,想成為漢朝中一個公國開始,他的理想就破滅了。他以為,這些年來對曹操的影響,能潛移默化那種若有似無的「篡位慾望」,事實證明他的想法錯了。在政治上極為敏感的荀彧很清楚知道,一旦曹魏建國,天下終將不再姓劉,而這件事徹底突破了荀彧的底線,因此他當然無法認同。
我們從上述那三個政治綱領中,完全可以嗅到荀彧超越亂世現實的政治理想;而對一個擁有如此崇高理想的人而言,沒什麼比努力一輩子,到頭來卻發現無法實現理想要來得痛苦的了。更讓他難過的是,施加這份痛苦給他的人,正是他平生傾力輔佐的曹操,那種心中的扭曲與糾結,更不是一般人能想像。
他能一走了之嗎?走了要去哪裡?投奔更沒希望的劉備與孫權?還是要跟著曹操往前走,迎向一個他無法苟同的政治環境?
進退不得的荀彧,當然只有死路一條。
自此我們其實可以很清楚知道,不管荀彧死因為何,那已經不重要,反正結果都一樣。即使他勉強活著,也得被迫面對讓他難堪的政治處境。既然如此,不如「歸去」。
那麼,說這麼多,就是要說荀彧因為無法實踐理想所以莫名其妙死掉的故事嗎?不,這段故事更值得我們探究的,是另一個面向的曹操處境。你以為,曹操真的想逼死跟著自己多年的荀彧?事實上曹操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對他來說,荀彧也不是一般謀士可比得上。他是曹操的心腹,他忠貞的鐵哥們,無論在政治與軍事中,都是出色的謀略家。像這樣一等一的人才,又何必只為了封公建國一事,在這麼短時間內急著逼死荀彧?他不同意,晚點再封不也可以?或者花點時間耐心地說服他,是否也是一條可行的方式?
答案是,沒辦法。
因為曹操其實跟荀彧一樣,也是進退兩難,而且比起荀彧,他確實有時間與生存上的壓力。
曹操不像劉備、孫權是自立門戶,他的曹魏陣營雖然控制了中央實權,然而朝廷之中卻不是所有人都是他的人。相反的,在背後看好戲的、嫉妒的、仇恨的、打他主意,隨時想找機會補刀的,大有人在。赤壁之戰(公元208年)之前,曹操所向披靡,戰果輝煌,所以反對派找不到機會非議;然而赤壁之戰後,曹操的功勞沒有以前大,很多戰事往往也沒什麼結果,但卻讓人感覺他的野心比以前大,這就引起許多人的不滿。甚至開始有聲音質疑曹操是忠臣或奸臣,而致使許多人產生警惕與批判。
這些人以前可能不多,或者不敢公開,但赤壁之戰吃下大敗仗之後,聲音不僅明顯,甚至多了起來,這就成了曹操心中的隱憂。
這使得曹操加倍清醒意識到,控制天子重要,但槍桿子更重要。與其堵住天下人的嘴巴,不如緊緊捏住天下人的腦袋。因此,曹操必須加強他在權力上的攫取與控制,甚至需要更上一階,形塑他政治上的正當性與無上的權威性。
更重要的是,荀彧只是一個人,可以任性地抱持自己的政治理想,曹操卻不行。他已經代表著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就算他想退,這個已經自成一個有機體的集團也不會同意。所以,曹操必須執著地往前走,就算要清除一切來自自己人的障礙,他也得做。
因此,封公建國,就是他一個非常重要的政治佈局,同時也是針對朝廷內外對他未來擴大權力的反應測試。換言之,封公建國只是表面理由,實際上這時候的曹操已經徹底從一個亂世英雄,變成亂世奸雄。他心中想的,只有鞏固更高、更大的權力,以確保自己在漢帝國當中的影響力。
這樣的影響力,是可以針對朝廷內外,更合理、合法地排除異己,剷除所有反對他的任何障礙,以確保在未來可預見的政治鬥爭中存活,並且更加實質地擁有與皇帝幾乎平起平坐的權力與空間。
事實證明,就在荀彧死後不到一年(公元213年),曹操還是違背了荀彧生前的勸諫,受漢獻帝冊封為魏公,其領地廣及魏郡、河東郡、河內郡等十個郡國,遠遠超過西漢初年所有劉姓宗室藩王,同時也違背了「七國之亂」後「諸侯封地不得超過一郡」的漢朝規定。簡言之,這時候的曹操,已經成了漢王朝的亂源。
公元216年,曹操再自封「魏王」,自加九錫,違反漢太祖所訂「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的白馬之盟。而「九錫」這件事,更是高度敏感的政治訊號,因自王莽始,受九錫者之後大多篡位,故之後功臣多拒受九錫以避嫌。結果曹操不僅沒有避嫌,還自加上去,這就成了非常不合體制的舉止。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曹操僭天子禮,設天子旌旗,戴天子旒冕,出入得稱警蹕,並作泮宮。十月,再授賜十王冠、二綵帶,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
此時的曹操名義上雖仍為漢臣,實際上根本已經是半個皇帝,荀彧生前的擔憂與預料完全正確。曹操不再是他眼中那個匡復漢室的英雄,而是一個蠶食鯨吞漢帝國的奸雄。
當然,若從現代政治的眼光去看,荀彧的邏輯不免有些迂腐。江山可以姓劉,難道就不能姓曹?若他參透這一點,可能也不需要死得如此委屈,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反過來說,對曹操而言,如果你是他,在內外交迫、宮廷內鬥、生死存亡的關頭上,你是會加強力道去維護自己的權力與生存空間?還是默默的成為專心輔佐漢帝國這樣風雨飄搖、軍閥割據的國家?輔佐那比你更無能、毫無威權的皇帝?甚至接受毫無政治能力與作為的政客們口誅筆伐?
站在歷史觀點上,荀彧的處境令人同情且尊敬,而曹操的政治作為是令人不齒的;但如果從現實角度看,荀彧的政治邏輯則相對迂腐,反倒是曹操毫無懸念的勇往直前,務實的提升自己政治權力與階層,不得不說也是一種正確的判斷。
的確,漢帝國當時已經在垂死邊緣,若不是曹操,真當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對東漢帝國當時的黎民百姓而言,自明章之治(公元88年)後,就開啟了一系列「幼主即位,外戚專橫,宦官弄權」,最終導致「軍閥割據」的惡性循環。直到公元220年漢獻帝禪讓,曹丕篡漢,正式結束東漢,可說整整鬧了130多年。
對老百姓而言,和平穩定發展才是最重要的,誰當家根本不關他們的事。就算曹操是個野心家,擴大了權力與皇帝平起平坐又怎樣?只要能帶給老百姓安居樂業,那他就是好皇帝,好領導者,老百姓盼的就是如此簡單而已。因此,曹操的存在,確實起了穩定的力量。
所以你說曹操成為這樣一位奸雄,亂了漢帝國的制度,擴大了他的專制權力,卻讓老百姓有飯吃,有工作,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對或不對?是與不是?而荀彧阻止曹操晉封魏公,希望他好好輔佐皇帝,安安靜靜當個丞相,卻可能無法解決強人曹操死後又群魔亂舞,軍閥繼續割據,戰亂持續禍害百姓,究竟是對與不對?好與不好?
歷史沒有給我們答案,唯一有的只是曹操與荀彧的選擇,以及你我心中的選擇。
如果是你,你會選擇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無法確知。唯有一點可以確定,任何歷史中的人物,其決定往往都不是單一面向,而是在一張網絡中被迫所做出的決定。當我們看待歷史的時候,需要有一種「理解之同情」,從每一個角度去觀察脈絡,釐清邏輯,這樣你才能看清任何做決定者他的背景與思維,也才能進一步看清所有全貌。
唯有如此,你才會知道,任何決定都不能從結果的好壞去判斷,而是要還原他當下的處境與思維,去產生理解。理解過後,你是否會與這樣的人物選擇一樣的方式,那就是每個人的自由。
對我們來說,荀彧之死帶給我們最大的意義,大概也是在這裡。你可以選擇以死明志,也可以選擇回到那個歷史原點,破壞遊戲規則,重建屬於你的秩序。永遠要記得,選擇通常沒有對錯,只要你覺得你的選擇符合你的背景條件與脈絡,那就沒有人可以從你的結果說你正確與否。
這麼一來,每個做決定的人,想必應該都會更加勇敢,也更加自信地忠於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