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ＥＣＦＡ 從雲林窺見台灣

對六十三歲的雲林縣莿桐鄉的蒜農劉木和而言，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不認得的他，ＥＣＦＡ(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等於是「恐懼」的代名詞。

儘管政府已經再三保證，簽了ＥＣＦＡ之後，在一定期間內，絕對不會開放中國農產品進口，然而，政府的保證卻一點也無法讓劉木和安心。「開放後我等於死路一條！」他斬釘截鐵地說著。

面對中國蒜頭的進口，劉木和有著一種既自信又憂心的複雜情緒。他驕傲地說，中國蒜頭不嗆不辣，嚼起來口感又差，與台灣蒜頭品質差太遠了。不過，中國蒜頭平均每台斤的生產成本僅新台幣五元到六元，而台灣蒜頭每台斤的成本，即使在良好的氣候條件之下也高達新台幣十六元以上，幾乎是中國蒜頭的三倍以上，成本的絕對弱勢，讓劉木和對中國蒜頭坐立難安。
 

逆勢苦撐  蒜農耕田三甲 月入一萬元

六十三歲應該是享清福的年紀，劉木和與老妻不僅死守三甲的農地（一半自有、一半租來）每日辛勤地耕作著，生活的重擔壓得他絲毫不曾有過退休的念頭。

劉木和大兒子在台北擺攤賣衣服，育有三名子女；二兒子在雲林當送貨員，育有二名子女，每月薪資僅二萬元出頭。二個兒子由於自身生計壓力沉重，不但無法寄錢孝養父母，甚至孩子繳學費時還得靠劉木和夫婦接濟。

劉木和種植的面積雖然廣達三甲，其中一甲種蒜頭，其他種稻米，偶爾也種植一小部分的蔬菜，但每年產值僅約新台幣四十萬元，扣除所有成本後，劉木和說，他每年約賺進十二至十五萬元淨利，等於每月約一萬元出頭。「阮夫妻很節儉，一萬元夠用了，甚至還可以存給兒子與孫子花！」他苦笑說。

簽了ＥＣＦＡ後，如果有一天政府真的以零關稅開放中國蒜頭進口，到時候該怎麼辦？劉木和沉思良久後回答：「種的米與蒜頭如果有一天真的賣不出去，種給自己吃總可以吧，這樣至少不會餓死！」

對ＥＣＦＡ感到恐懼的人不僅是劉木和，雲林縣總計有三十五萬以上的人口務農為生。根據農委會的統計，台灣以農牧業為主業的人口高達三○五萬人，這三○五萬人的大多數，面對他們似懂非懂的ＥＣＦＡ，反應大多像劉木和一樣：恐懼遠大於希望。

事實上，這種恐懼情緒已經在農產品市場上發酵。二○○九年四至五月間，台灣農村充斥著ＥＣＦＡ快簽了，中國農產品將低價大舉傾銷台灣的謠言，一度導致產地蒜價從每公斤四十一元重挫至三十六元。

這件事令農委會主委陳武雄大為震怒，痛批政治人物為自己的政治利益亂放謠言，傷害蒜農卻肥了中間商。

劉木和的鄰居，同時也是蒜農的林港船則說，就算政府尚未正式開放中國蒜頭進口，中國蒜頭的威脅已存在好幾年。他指出，許多不肖商人走私中國蒜頭再混合台灣蒜頭一同出貨。這種情況不僅破壞了台灣蒜頭的品質名聲，也是壓抑蒜價的一隻「黑手」。
 

順勢攀升  石化汽車產業伺機搶進

距離莿桐鄉約一個半小時車程，同樣也屬於雲林縣的麥寮鄉，則是台塑石化六輕廠的所在地。由於中國對石化進口產品的稅率仍高達六％以上，產業分析師認為，如果簽了ＥＣＦＡ，石化產品可望列入早期收穫清單之中，台塑集團在中國市場的競爭力可望因進口關稅調降大大增強，這對台塑集團的石化相關產品打入高度成長的中國市場是一大助力。

台塑石化董事長王文潮大聲疾呼，東協加三即將生效，日、韓、星等國的石化產品出口至中國將享有零關稅優惠，「如果不簽ＥＣＦＡ，台灣將被排除在區域經濟之外，石化業未來將難與日、韓競爭。」

面對ＥＣＦＡ，雲林縣民可說愛恨交加。因為這個縣不僅是農業大縣，也是傳統產業如毛巾、食品加工與成衣生產重鎮。而農業與勞力密集的傳統產業則是ＥＣＦＡ簽署後受衝擊最大的兩大產業。另外也因六輕，雲林成為台灣石化工業大本營，石化與汽車產業則是ＥＣＦＡ簽署後受惠最大的兩個產業。

對ＥＣＦＡ的不了解，是台灣農民、勞工與中小企業主對這紙協定之所以恐懼的主要原因。ＥＣＦＡ到底是什麼？中華經濟研究院院長朱敬一打了一個絕妙的比喻。

朱敬一說，我們可把ＥＣＦＡ想作如同兩岸要共同寫一本書，這本書書名叫作《兩岸貿易自由化──邁向零關稅之路》。寫書之前，總要先把目錄給訂出來，實際的內容等兩岸有關單位慢慢談判後會陸續把它補齊。「ＥＣＦＡ就是兩岸貿易自由化的架構目錄，第一章可能稱之為商品貿易業、第二章可能叫作服務業、第三章則可能取名為兩岸投資……。」

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副教授辛炳隆進一步解釋說：不是簽了ＥＣＦＡ，兩岸所有的產品都馬上降為零關稅，除了早期收穫清單（指石化、汽車與電子零組件等四百多種產品）有可能因簽署ＥＣＦＡ後馬上調降關稅外，其他數千種產品的調降關稅談判可能長達八至十年。「這表示，在兩岸貿易自由化趨勢下，比較弱勢的產業仍有數年之久的調整時間。」

因此，簽ＥＣＦＡ終極目的雖然是要讓兩岸貿易完全自由化，但是，ＥＣＦＡ可視為是兩岸貿易自由化的一個起跑點，而不是終點，到達最後目的地可能需要長達八至十年的時間。更重要的是，在兩岸貿易自由化中處於最弱勢的農民與勞工，政府則已經承諾，簽了ＥＣＦＡ之後，絕對不會開放農產品與中國勞工進入台灣。那麼，面對ＥＣＦＡ，農民與勞工有什麼好擔心的？

然而，這樣的論述顯然無法說服桃園縣產業總工會理事長毛振飛。毛振飛認為，中國積極與世界各國進行貿易自由化，由於中國不僅擁有龐大的內需市場，還具有製造成本的優勢；這種雙重優勢配合中國調降進口關稅的推力，將導致產業進一步往中國遷移。

「簽了ＥＣＦＡ將啟動台灣產業外移到中國另一波高潮，可以預見台灣的結構性失業未來幾年內會更為嚴重！過去十年來已經一蹶不振的勞工薪資水平恐怕會更加惡化！」毛振飛憂心地說。

位於雲林縣虎尾鎮的三葉棉織廠，可說是台灣傳統產業外移潮下遭到巨大衝擊的一個縮影。五十七歲的三葉棉織廠老闆廖賜村說，一九九六年時，部分台灣商人開始走私中國廉價毛巾，並偽裝成台灣製毛巾，開啟了台灣毛巾業從鼎盛邁向沒落的序幕。
 

街頭抗爭  課高關稅  業者經銷商對立

二○○二年，政府正式開放中國毛巾進口，使毛巾業者處境雪上加霜。在鼎盛時期，光虎尾鎮一地即有高達二百家以上的毛巾工廠，如今只剩下三十幾家苦撐，產值從每年二十五億元銳減至五億元；三葉棉織廠的員工也從原本二十幾人縮減至目前僅七名。

廖賜村的太太黃玉凰回憶，三年多前台灣毛巾不敵廉價中國毛巾競爭嚴重滯銷，眼見工廠存貨堆積如山，被逼到無路可走，只有拋頭露面走上街頭抗議。「那時候，紡拓會承諾會買下我們所有的庫存，叫我們不要上街頭，希望我們放棄對中國毛巾課反傾銷稅的官司；但我們想，就算度過那次存貨難關，但讓中國毛巾繼續在台灣傾銷下去，我們還是得關門大吉！」於是，在當時擔任立委，現任陸委會主委賴幸媛奔走協助下，台灣首次成功地對中國傾銷毛巾課徵高達二○○％以上並為期五年（至二○一一年五月三十一日為止）的懲罰性關稅。

黃玉凰說，一宣布課反傾銷稅，我們工廠的庫存沒多久就賣完了，生意好不容易有了一點起色。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貿易商先把中國毛巾出口到越南，然後再轉進口到台灣，避開了反傾銷稅關卡！「生意有起色不到一年，又開始走下坡，簽了ＥＣＦＡ之後可能會更慘。」黃玉凰抱怨道。

雲林縣毛巾產業科技發展協會業務小組負責人許政舜分析，對中國毛巾課徵反傾銷稅，表面看來是本土毛巾業者打了一場勝仗，但毛巾業者也為這場戰爭付出慘重代價。

因為這場反傾銷稅官司造成台灣毛巾製造業者與毛巾經銷商兩者間嚴重的對立，為了反制毛巾經銷商進口廉價毛巾，製造業者積極地自尋銷售通路，企圖自製自銷。「這種情況導致市場毛巾報價更加紊亂，毛巾製造業者的毛利率持續惡化！」

反撲求生  自創品牌加網購  殺出血路

廖賜村已經將三葉棉織廠交給二兒子、現年三十歲的廖啟宏經營。廖啟宏很清楚，重振家族毛巾事業的當務之急，就是為三葉的毛巾提升產品附加價值，找到利基市場，並打響三葉棉織廠自有品牌──恩斯蜜的名號。不過，這一切改變都需要一筆不小的資金，以三葉目前微薄的毛利率，廖啟宏坦言：「很不容易！」

然而不容易並不代表不可能，在台灣各大夜市中，七雙賣一百元的中國貨充斥下，已變成「紅海」的織襪產業，五十歲的尚足企業負責人蕭寅宣憑著衝勁以及晉用專業行銷經理人的膽識下，自創品牌並打開網購市場，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上海方面，已經有人對我做的襪子感到興趣，這筆訂單如果談成，尚足自有品牌──Ｓ＋Ｚ的襪子將銷到中國市場去！在這種情況下，我恨不得ＥＣＦＡ明天就簽，兩岸間襪子關稅最好盡快降至零，這樣我的市場將更廣大！」蕭寅宣帶著亢奮語氣說著。

蕭寅宣說，三年前他就預料到兩岸間貿易自由化浪潮不可擋，而積極尋找出路。那時候一位同業的兒子、三十一歲的鐘志成做直銷也不順遂，看到尚足為人代工的襪子品質頗佳，遂向蕭寅宣提議是否可讓他在網路賣襪子。這個提議是蕭寅宣自創品牌的一股重要推動力。蕭寅宣說，在自創品牌與為人代工兩者之間，他並不是沒有掙扎過。

如果只是一直為人代工，隨著中國織襪產業的茁壯與規模經濟擴大，未來尚足絕非對手，只能眼睜睜看著訂單逐漸被中國競爭對手搶走。問題是，如果自創品牌，不僅通路與行銷是他完全陌生的領域，而且代工客戶也可能因為尚足自創品牌而抽走訂單。

「我的四名子女皆已長大成人自立了，讓我無後顧之憂。做襪子這二十四年來，雖沒發財，但也有一點退休老本；如果品牌做不起來，代工訂單也沒了，我想最壞的情況就是把工廠收起來，應該餓不死，所以我與老婆決定為人生賭最後一把！」蕭寅宣回憶當時的決定說。
 

拋開包袱  成功與規模不一定呈正比

蕭寅宣決定走向自創品牌之路，他把網路經銷總代理權全部交給鐘志成負責，同時以自己名字最後一個字「宣」英文縮寫字母「Ｓ」，以及妻子江碧珠的最後一個字英文字母「Ｚ」，組合成Ｓ＋Ｚ自由品牌，象徵夫妻同心。果不其然，一推出Ｓ＋Ｚ自有品牌，尚足就遭到當時最大的客戶──三花棉襪抽單，一度讓尚足營收銳減三成以上；年營業額是尚足一百倍的三花，甚至還對尚足祭出侵權官司。

還好，鐘志成在網路銷售Ｓ＋Ｚ品牌襪子的成績，也總算沒讓蕭寅宣的賭注付諸東流；推出的竹炭高科技襪，以及一雙可賣到五百元的治療香港腳竹炭奈米五趾襪，在網路上獲得好評。Ｓ＋Ｚ推出品牌第二年年營收即成長至八百萬元，今年邁入第三年，前十一個月的營收已突破一千萬元，已經占尚足總營收的七成水準。蕭寅宣說：「我的夥伴鐘志成賺的錢比我還多！」言下之意對鐘志成的網路行銷功力大表讚賞。

針對ＥＣＦＡ，蕭寅宣認為，九○％的彰化社頭織襪業者都還沒有準備好，他們對ＥＣＦＡ其實感到滿焦慮的。他自我分析為何自創品牌會成功，主要原因在於尚足的規模小，比較沒有包袱所致。

做代工的時候，尚足每月營收不過一百萬元到二百萬元，彰化社頭襪子工廠每月營收動輒千萬元以上者比比皆是，但因為規模大、員工多，反而更難割捨代工訂單！「所以，自創品牌能否成功與規模大小不一定呈正比關係。」蕭寅宣如是說。

台灣人對ＥＣＦＡ愛恨交加，反對者視之如洪水猛獸，贊成者則視之為發展契機。然而，在貿易自由化的浪潮下，簽不簽ＥＣＦＡ已經不是贊成與反對的問題，而是有沒有準備好的問題。ＥＣＦＡ未來會是台灣經濟的毒藥，還是一帖良藥？決定權不是在政府，而是在企業、員工及你我夠不夠努力，以及是否有決心在全球化的舞台上一展身手。

一分鐘了解ECFA
全名：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Economic Cooperation Framework Agreement）
內容：為未來兩岸貿易自由化談判綱要，包含商品貿易、早期收穫清單、服務業貿易、投資保障、防衛措施、貿易爭端解決機制等。
目的：兩岸貿易邁向正常化，終極目標希望兩岸商品與服務的貿易能達到零關稅。
進度：政府未明確宣布，可能的簽署時間點將落在2010年上半年。
決策：須經過立法院審核通過才能正式簽署，但無須經過人民公投。
實施：兩岸貿易自由化細節談判可能長達8至10年，因此尚無具體時間表。
影響：簽署後，兩岸貿易關稅不會馬上調降，ECFA只是兩岸經貿談判的一個架構，並沒有實質內容；但一些較迫切調降關稅的項目，如石化與汽車將會列入「早期收穫清單」率先調降關稅。

面對ECFA各界反應「差很大」
階層 　　　　反應 　可能衝擊
農民 　　　　恐懼 　雖政府承諾簽署後，仍限制中國830項農產品進口，但中國生產成本遠低於台灣，且經銷商可轉由他國進口，導致台灣農民惶恐不安。
藍領 　　　　害怕 　害怕啟動另一波產業外移潮，結構性失業問題將更嚴重。
白領 　　　　中立 　兩岸投資與交流更加頻繁密切，工作機會可望增加；舞台因中國市場而更加遼闊。
中小企業主 　焦慮 　對中國製產品成本低價、規模日漸擴大的競爭力，感到難以招架而焦慮。
大企業主 　　歡迎 　中國內需龐大，大企業獲得成長新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