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軍的思想進程悸動著，可能在他自己都未必自覺的境界裡，正在飛躍開來。所以他想要凸顯出的雖然是大局勢、大變化，卻都是在最微觀的口沫舉止中，發掘靈感與生命。
凌志軍是一位充滿生命力的作者，從《浮沉》、《交鋒》、《呼喊》一直到《變化》，每一本書都能細心記錄社會人物的點點滴滴，以小喻大，觀微知鉅。他的筆鋒遊走四方，有意無意地，他把彼此缺乏接觸的群體與階層，串入無法言傳的脈縷相銜之間。大人物的幕後折衝，與小市民的心直口快，竟可以勾織在一幅共同生活的時空裡，好似在宇宙某個遠方才能洞見的趨勢，卻活生生地從人們常識般的經驗中，提煉出來。
體悟中國社會發展的不可控性
《變化》沒有給什麼具體答案，因為自始沒有提出具體問題。雖然寫作手法雷同，但凌志軍這次讓讀者品味到的，不像前幾本書字裡行間怦然跳動的激情亢奮，因此《變化》的引人入勝，不是《浮沉》中替改革開放暗中加持的專業觀點，不是《交鋒》中讓人以為資產階級復辟的大膽褒貶，也不是《呼喊》中揭穿宮廷保守勢力反撲圖謀的抽絲剝繭；而是逐漸體會到社會發展的不可掌控、不可預知、不可斷言的謹慎與內斂。
幾乎可以預期的是，沉醉在先進歷史地位想像中的台灣知識界，與自詡民主開化的此岸政壇人物，將因而難以消化《變化》，他們將痛苦地在頁眉書端上窮碧落下黃泉，遍尋不著大陸社會發展路徑的已然方向，蒐羅不到中南海派系起伏的徵兆，只能言不及義地順乎潮流，讚揚凌志軍是個好作家。但是好在哪裡呢？多數人一定贊同他的文采翩翩，觀察敏銳，視角多元，可是這些特質，在他的其他著作中一樣顯著。
生活在大陸的讀者感受必然不同，自鄧小平九二南巡以來，神州大地不自覺地捲入了無數場沒有歷史終點的變化，有人曾經掌握機先而沾沾自喜，有人惑於金紙而沉淪不拔，當然還有人覺悟太遲而懊惱不已。十年下來，人們都該累了，但是在混亂中奮進摸索的人們，可能頓然驚覺，自己已經失去了歇腳的棲息之地。熟悉的家園何時消逝在時光隧道中？竟然回憶不得！習以為常的價值標準，一一蒸發殆盡，恐怕連回憶的軌跡都模糊不堪。
在最微觀的口沫舉止中 凸顯大局勢
《變化》撿回了這段記憶，卻又是在抗拒記憶的一種奇特模式裡，撿拾。它提供了人們一個與依稀仍舊熟悉的我，熟悉的家園，重新取得聯繫的自省基礎，讓得意的人可以炫耀成就，失意的人可以撫今追昔，懺悔的人可以想像重生。有一點像《今夜我們說相聲》那樣，用片片段段，勾起台灣人對於舊年代的嚮往，一種因為明知不可能回歸，所以才會有的嚮往。但正是這種虛擬的嚮往，賦予讀者一種內在的欲求，與一種歷程的再現，重整了十年來被撞擊得七零八落的魂魄，心安理得地看著救國家救民族救人類的大道理，一去不返。
這不是宏觀的問題，所以終日企圖在觀念上給大陸卜未來、說生死的偉大理論家，看不得《變化》，即使讀徹它，也找不得要領。相對的，凌志軍的思想進程悸動著，可能在他自己都未必自覺的境界裡，正在飛躍開來。所以他想要凸顯出的雖然是大局勢、大變化，卻都是在最微觀的口沫舉止中，發掘靈感與生命。他把能動性放回了生活之中，對於他以往鍾情的自由主義少了些嘉許，所不齒的保守左派少了些揶揄，他現在記錄歷史軌跡的心情中，放下了某一種非如此觀測不可的態度。這個態度，是《變化》這本書，與社會變化所共享的生命力由來。
在他的前幾本書中，凌志軍扮演的是駭客突圍的角色，把被封鎖禁錮的思想枷鎖，仔細地剝除、破碼、解構、拆散，失去霸權宰制的社會同時失去了賴以相維的紀律，這個令人厭惡的統治者價值，成為重拾記憶所不可或缺的楔子，矛盾地在馬羊交替的年際與 SARS 共同回訪人世，說明了變化一詞的難以捉摸。霸權與宰制逐漸凋零之際，擔任突圍者角色的意義驟減；現在，將能動意識寫進每個小人物，生機盎然地面對不可知，則是駭客任務的新章節。
變化的軌跡比變化的方向更為關鍵，對過去的聯繫比對未來的規定還要重要，小人物的能動意識比霸權的能動意識尤其強烈，這是凌志軍從父親的遺願開啟扉頁，所提供給他自己、他的讀者與大變化中的社會一齣動人的啟示，標誌著《變化》之前、之中與之後的社會，既切不斷，又始終潛能無窮，其方向永不可測。
書名：《變化｜｜「六四」至今的中國社會大脈動》
作者：凌志軍，人民日報社主任編輯、主任記者、法學碩士。最近五年連續出版五部著作，全部登上暢銷書排行榜。著有：《交鋒─當代中國三次思想解放實錄》（與馬立誠合著）、《呼喊─當代中國的五種聲音》（與馬立誠合著）、《沉浮─ 1989 年 ~1997 年中國經濟改革備忘錄》、 《追隨智慧─中國人在微軟》和《歷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國的興起和失敗》。時報文化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