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水扁總統決策轉彎之前, 一群猶自懷抱金融改革理想的產官學界志士,在行政院副院長林信義的誓師下,銳意進取,大有要將金改畢其功於一役的決心。
「金融改革已經死了!」一位要求不得具名的財政部高層官員說:二五八計畫將永遠無法落實。而所有參與金融改革的官員裡,恐怕只剩下游錫堃基於與陳水扁多年的情誼,必須留下來收拾殘局,林信義已經殘廢、李庸三一定辭職、彭淮南心灰意冷,而曾國烈率領的金融局更是屍橫遍野……
林信義,中華民國行政院副院長、金融改革專案小組召集人,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眼睛很快將會場掃瞄一圈,開始了主席發言,時間是九月二十日下午兩點。
「各位委員!」林信義說:「金融改革迫在眉睫,全國人民都睜大了雙眼,期待我們扭轉乾坤!」
林信義宏亮的聲音,在行政院第一會議室挑高三層樓的巨大空間裡迴盪著,他的身旁坐著財政部長李庸三及行政院政務委員胡勝正,台下的與會者,是金融相關部會以及金融業的代表,包括中央銀行總裁彭淮南、國泰金控董事長蔡宏圖、台灣銀行董事長陳木在、建華金控執行長盧正昕、證券投信投顧公會理事長許立慶、農委會、主計處、經建會、法務部等相關部會的副首長,以及金融局長曾國烈等,他們都是「行政院金融改革專案小組」的成員。
對於金融改革──林信義這次玩真的
這是「行政院金融改革專案小組」的最後一次工作會議,九月十日的會議已經比預期的進度略為延遲,可以看出作為專案小組召集人的林信義承受著時間緊迫的壓力,他接著說:「各位委員,我們正在寫歷史!外界對於金融改革專案小組能否有所發揮,仍然抱持懷疑與保留,金改小組必須貫徹目標,改革的成敗榮辱與共。」
「現在萬事不缺,只缺行動,我們能否扭轉乾坤,造福後世子孫,或是歹戲拖棚,都仰賴各位的努力,我們期待,金融改革小組能夠交出一張有遠見、有魄力的成績單!」
林信義這篇迥異於官場八股的開場白,猶如將軍出征前的誓師,激勵了在場所有的財經官員,大家似乎都相信,「這次的金融改革是玩真的了!」
會議接著依序討論「銀行工作小組」、「保險工作小組」、「資本市場工作小組」、「基層金融工作小組」及「金融犯罪查緝工作小組」五個小組的具體改革建議,從六月開始,以李庸三為核心,金融局、保險司、證期會等單位,邀集所有官員、產官學界代表,總共召開了二十六次會議,依據短中長程目標,提出六十二項「具體改革建議」。
金改一手蘿蔔一手棍子
這六十二項具體改革建議,可以說是台灣金融史上首度以正面的角度,面對嚴重的金融沉痾,不諱疾忌醫地提出全面翻新台灣金融體制的改革方案,重點就是要解決快速惡化的逾期放款、重新恢復金融業的生機、導引經營不善的金融機構||包括銀行與基層金融機構退出市場、並且給與經營優良的金融機構獎勵。
六十二項金融改革項目,歸納起來有幾個重點,其一是「二五八方案」,目標是在「兩年內」,達到全體金融機構的逾期放款比率低於「五%」,同時資本適足率高於「八%」,要達到「二五八」目標,必須要大幅打銷金融體系的壞帳,資金來源有兩個,一個是金融機構(銀行、信用合作社、農漁會信用部)本身的盈餘,更重要的來源,則是要靠立法院通過,撥出一兆零五百億元的金融重建基金,以政府力量介入來快速消化壞帳。
貫徹「二五八方案」最重要的工具,就是一兆零五百億元的金融重建基金,以及依據銀行逾期放款比率實施「分級管理」,金改的想法很具體,政府一手拿蘿蔔(一兆多元的重建基金),導引金融機構改善體質,另一手拿棍子(分級制度),懲罰不願改善的金融機構,鼓勵銀行快速打銷壞帳,健全體質,重新恢復活力,增加對企業的放款,來拯救日益衰退的台灣經濟。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官員都認同這個目標。
當日(九月二十日)會議逐條討論六十二項具體改革建議,談到「基層金融工作小組」的項目時,林信義再度宣示:「加速處理基層金融機構遺留的歷史問題,希望能夠快速合併問題基層金融機構,把信用合作社與農漁會信用部逾期放款過高的問題解決。」
接著,經建會主任祕書葉明峰提出兩個問題:地方信用合作社與農漁會信用部是否能夠「郵儲化」,也就是比照郵局,只能吸收存款,不能承做放款;此外,過去曾經討論將農漁會信用部設置「總經理」,對農漁會的理監事會負責,是否可以考慮。
農漁會信用部由財政部主管 還是由總幹事管?
財政部金融局長曾國烈,也是這次金融改革的核心執行者站起來發言,他說,金改方案當中的「分級管理」制度,已經採取「郵儲化」的精神,但是如果只講郵儲化,會發生所有已經承做的放款都必須回收的疑慮,誤導農民,執行起來會有困難。至於「總經理制」,並不能解決基層金融的根本問題。
此時,林信義問與會的官員:「農漁會信用部能不能由財政部來主管?農漁會的總幹事並不是金融專業,由總幹事管信用部,恰不恰當?」
從會議一開始就始終沉默的農委會副主委黃欽榮發言了,他說了許多農漁會信用部的歷史,認為農漁會信用部對農村經濟非常重要,對於農漁會信用部設置「總經理」,對理事會負責的制度,能否解決問題也還需要觀察。
說到這裡,黃欽榮向主席林信義報告:「農委會必須誠實報告,對於提議中的農漁會信用部『分級管理』制度,過去幾次會議之後,我回去與農漁會基層溝通,他們都非常反彈……」
「黃副主委」,林信義說:「農委會不能夠只站在自己的立場來看事情,農漁會信用部的壞帳這麼嚴重,如果我們不處理,或者聽從既得利益的農漁會幹部,那麼另外兩千萬人民、兩千萬納稅人才真正會反彈!」
中央銀行總裁彭淮南接著林信義的話:「分級管理制度,在前面幾次會議當中,(農委會)范振宗主委也都同意,請積極向農漁民代表溝通,因為這是事關成敗、非常重要的政策。」
從基層金融承受巨額壞帳,有基層金融「小央行」之稱的合作金庫銀行董事長梁成金也說「農漁會信用部必須徹底改變體質,才有機會。」
接著,財政部長李庸三也強調:「分級制度不是要消滅農漁會,而是要引導,朝向健全經營的方向,『分級制度』只是把以往積極輔導的部分數量化,有具體、客觀的指標,讓農漁會信用部的經營者知道如何朝向健康的方向去改進……」
「分級管理」無限上綱為「消滅農漁會」
既然央行總裁、財政部長、合庫董事長都表達明確的立場,農委會沒有繼續發言,議案就此通過,林信義還不斷緊盯與會官員,就每一個改革事項,承諾具體落實的時程表,對於許多因為「跨部會」而被列入中期或是長期的工作,林信義說:「大多數跨部會的事情,只要打幾個電話,把相關人員找來開個簡短的會議,就可以做結論,公文往返愈少愈好。」因此許多中長程的計畫紛紛改為短程目標,林信義總結會議結論時又再多次強調:「人民對我們有期待」「我們要認真繳出成績單」「金融改革成敗攸關台灣未來」,六十二項具體的金改方案,就此確認。
但是,顯然農委會並沒有同意。
三天以後的九月二十三日,前總統李登輝利用參加台聯立院黨團政策研討會的機會,準備了一份約十五頁的資料接受記者發問,把金融改革的「分級制」無限上綱,認為「政府是要消滅農漁會!」政府如果要由商業銀行接管農漁會信用部,那麼「未來農漁民將無法辦理貸款」,他還點名批判財長李庸三「可能沒上過我的課」,加上財政部內部沒有半個農業金融專家,對農業又不了解,才會做出這種外行的決定,「講粗一點,處理不好連政權都會失去。」
面對李登輝公開批評,總統陳水扁在第一時間回應,他以幾乎不留餘地、正面的角度對上李登輝,陳水扁在九月二十四日的世界台商年會當中高喊「支持改革」,陳水扁說:「如果懼怕失去政權而不敢改革,才是懦夫的表現,如果改革、不改革都會失去政權,我仍然選擇改革!」
高喊改革、態度堅持的陳水扁,並沒有真正堅持下去,先是同意召開農業金融會議,檢討行政院的金融改革方案,接著同意農業金融劃歸農委會主管,最後,十一月十八日陳水扁以民進黨黨主席的身分,宣布「暫緩實施農漁會分級管理措施」,農漁會信用部的改革正式宣告失敗。
然而,對金融改革最大的致命傷,在三天之後的十一月二十一日才出現,陳水扁回到自己的老家台南官田,向農漁民「道歉」之餘,又多說了:「我一再向行政部門強調,但是行政部門就是聽不進去,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令人痛心遺憾。」陳水扁在關鍵時刻轉向,還回頭倒打行政官員一耙,過去半年多以來,在林信義的領軍之下日夜不停工作,「誤以為」陳水扁政府以金融改革為首要任務的官員們,現在則恍如大夢初醒,金改大軍全面潰散,無以為繼。
一銀民營化釋股炒作成分大
「金融改革已經死了!」一位要求不得具名的財政部高層官員告訴記者:「二五八計畫將永遠無法落實。所有參與金融改革的官員裡,恐怕只剩下游錫堃基於與陳水扁多年的情誼,必須留下來收拾殘局,林信義已經殘廢、李庸三一定辭職、彭淮南心灰意冷、而曾國烈率領的金融局更是屍橫遍野……」
冷靜來分析,金融改革仰賴兩大武器:「一兆零五百億元的重建基金」與「分級管理制度」,後者在暫緩農漁會信用部分級管理制度之後已經出現破洞,前者則正在立法院,準備接受在野黨虎視眈眈、毫不留情的批評。在陳水扁政策大轉彎、財政部長去職之後,還有誰敢挺身而出、出面捍衛「一兆零五百億元」的政策?誰知道,一旦在野黨加大壓力,陳水扁會不會又回頭質疑官員?又有誰敢保證「一兆零五百億元」的每一毛錢,都不會有任何問題?
至於另外一項金改指標∣∣第一銀行的官股釋出案,本質上「炒作」的成分大於成功釋股的機率,原因有三,第一、ADR (美國存託憑證)市場正在快速萎縮,今年 ADR 發行量萎縮七○%; 第二、大陸中國電信十月釋股失敗、十一月被迫縮減到三分之一,勉強完成釋股,而台灣除了第一銀行之外,還有中華電信、遠傳電信、奇美電子、富邦金控、兆豐金控等超大型規模的 ADR 釋股計畫, 日本、香港、韓國、新加坡與中國大陸也有大量的 ADR 等著供應市場; 第三、第一銀行股價目前從 PE (本益比)、PB (股價淨值比)來看,都不算便宜, 不會有外商銀行在這個價位,用將近十億美元取得無法參與經營的少數股權。
也就是說, 第一銀行除非賤價大拍賣,或者把經營權讓給外國人,否則 ADR 釋股沒有機會,但是賤價拍賣或是讓出經營權,都勢必引起在野黨的嚴苛批判,不可能有人願意扛責任,一銀的釋股計畫,短期內可能成為陳水扁「堅持金改」的樣板炒作題材,然而最終仍然難逃失敗的下場。
林信義一語成讖,在陳水扁臨陣投降、反向指責行政官員後,一度高喊震天價響的金融改革大戲,只剩人去曲未散的歹戲拖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