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10年,中國歌手刀郎拖刀而來,一首歌〈羅剎海市〉引爆中國輿論圈。
他是要對唱片精英復仇?是暗指中共指鹿為馬?還是劍指美國、拜登?
子夜將近,燈火依然在台北市大安區一處不太顯眼的老公寓裡亮著,徹夜通明。
這兒是邵懿德的音樂窩,長髮披肩的老邵在中國音樂圈已經滾打了大半輩子了,他曾幹過音樂頻道Channel V中國首席代表、EMI百代唱片中國區總經理,在被稱為「京圈」的北京主流音樂圈裡,穩坐著一把交椅。
(圖/視覺中國)
沉寂10年再次橫掃中國
「他說了大家不能說的事」
幾位在台灣、香港學界知名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者也聚在屋子裡,桌上擺滿啤酒、威士忌,菸灰缸裡慢慢堆起了香菸屁股。
老邵的音響好,大夥兒酒酣耳熱之際,他緩緩走去廚房倒了菸灰,接著去放起了音樂。
「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過七衝越焦海三寸的黃泥地⋯⋯」一滄桑男聲,忽而真音轉假音,伴著中國民間靠山調子和雷鬼反拍節奏,劃破了空氣,在房裡高亢地迴盪了起來。
聲音的主子叫刀郎,這首歌名為〈羅剎海市〉,刀郎在2004年曾在中國暴紅一時,靠〈2002年的第一場雪〉從西北「圈外」震撼了首都「京圈」。沉寂近10年,這次他帶來的不只是場雪,而是更火燙、更熱辣的音樂,先燒進京圈,再燒往民間,甚至在中國社會中,劃出了一道長而深的口子。
這回,刀郎低調,完全沒有接受任何採訪,然而,刀郎縱然不語,語刀郎者仍眾。中國網易播放〈羅剎海市〉的次數超過25億次,加上抖音等平台,即使中國媒體聲稱的「破百億全球播放量」不見得為真,其人其歌,都確實創造了一場熱烈的文化狂歡。
「現在,刀郎的意圖根本不重要,他的歌詞曖昧,沒人知道他在說什麼。」在邵懿德的局上,「刀郎」當然是來客間最火熱的話題,一位學者如此笑說,另一位女士卻迅速回:「大家知道他在說什麼,他說了大家不能說的事!」
藝名挪用維吾爾族文化
俚俗質樸風格遭「京圈」抵制
刀郎何許人也?〈羅剎海市〉這首歌唱的又是什麼?這張名為《山歌寥哉》的專輯,又為什麼能在各界都燃起狼煙?
刀郎本名羅林,1971年生在四川,17歲時,因為喪兄之痛離家出走,開始追尋他的音樂夢想。年輕時,羅林四處浪跡,流連各地酒吧賣唱,後也娶妻,第一任妻子氣他不爭氣,為他生下一女後就揚長而去。
後來,他帶著心傷,輾轉漂到了海南,組了個樂團,也開啟了他第二段婚姻。羅林的第二任妻子是新疆人,沒過多久,羅林隨妻回到新疆,這也成為了他人生重要的轉捩點。
「刀郎」,其實是維吾爾族中一種獨特的文化,塔克拉瑪干沙漠中的刀郎舞與畫作,都內含維吾爾「刀郎人」反抗壓迫追求自由的歷史。羅林的歌,顯然與正統的「刀郎文化」摸不上邊,但他挪用了「刀郎」作為藝名,這個住在烏魯木齊的年輕音樂人,以「刀郎」之名,很快成了大江南北無人不曉的角色。
2004年,他的專輯《2002年的第一場雪》,在中國歌壇橫空出世。這張唱片是音樂圈中的一個奇葩,刀郎沒簽給任何一家大唱片公司,然而光正版銷售,專輯就賣出270萬張,雄霸華語歌榜首,盜版唱片粗估更賣出上千萬張。
「大陸太大,14億人口,東南西北喜歡的音樂類型其實都不一樣,並沒有統一的東西。」邵懿德說,「只是當年,大陸受港台音樂影響,才形成一個比較主流的音樂類型。」他以美國鄉村音樂為例,「多麗.帕頓(Dolly Parton,台譯桃莉.巴頓)雖然不是麥可.傑克森那樣的主流類型,卻還是很紅。」
老邵認為,刀郎的音樂愛用嗩吶、琵琶、笛和傳統戲曲小調,反而能靠著人間煙火氣息,鄉村包圍城市,創造出一條血路。就像中國表演藝術家趙本山的「東北二人轉」,或曾流行的歌曲〈縴夫的愛〉這類常在中國央視春晚演出、俚俗卻質樸有力的音樂,「聽起來土到掉渣,但我們(主流音樂圈)沒理解到,中國本身有很大受眾喜歡這種類型、曲調。」邵懿德說。
2000年初,網路時代開始變革,過去要打進京圈,必須跟媒體打好關係,也必須加入大型唱片公司。「刀郎的音樂,卻是直接發給唱片行,讓唱片行在大街小巷播放。」邵懿德說,而且當年,中國俗稱「彩鈴」的來電答鈴興起,刀郎的歌一首一毛賣給彩鈴公司,這讓他的作品傳播更快。
法國現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馬泰然這晚也是座上賓,他是中國龐克樂研究的大行家。他並不是非常欣賞刀郎挪用「刀郎文化」為己用,但馬泰然認為,刀郎之紅,可想而知,「他從底層上來,沒有加入大公司。」這就已經彰顯他為勞動階級發聲的姿態了。
然而,對京圈來說,這個莫名冒出、全然陌生的「異物」,顯然像個威脅,京圈開始抵制刀郎。知名音樂人楊坤、那英、高曉松、汪峰都開金口給了他負評。「刀郎不屬於大公司,我覺得,公司和別的歌手都害怕刀郎或是其他竄紅的歌手。」一位學者喝了口威士忌說。
馬泰然也談起當年中國音樂圈舉行的一場會議,主旨是「抵制惡俗歌曲」,刀郎的歌如〈衝動的懲罰〉和其他竄紅的歌曲如〈老鼠愛大米〉,都一股腦「獲選」為「十大惡俗歌曲」。
隨後,刀郎沉寂數年。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周保松很早就是刀郎粉絲,他說,這些年間刀郎仍持續創作,風格逐漸轉型,例如2020年的《彈詞話本》,就藉著他的音樂,將評彈、崑曲、吳語中的話本人物、故事,疊合交織成了一幅江南畫像,只是他被隱沒在眾聲喧譁的流行樂界,未被關注。
刀郎作品親近鄉土,融合中國民間小調山歌,在娛樂圈殺出不同主流之路。(圖/視覺中國)
新專輯脫胎《聊齋誌異》
每首都是諷刺荒誕的鬼故事
江南的珍珠塔、梨花落沒能打動聽者,凡塵兒似在讒他、謗他,笑他白了頭。但2023年,老刀郎還是拖刀再戰,竟然再次創造了橫掃中國的旋風。
這次,刀郎獻上的是一整張「鬼故事」,《山歌寥哉》,諧音「聊齋」,專輯裡的每首歌,都脫胎自清國康熙年間蒲松齡所著短篇小說《聊齋誌異》。蒲松齡善寫鬼諷人,原版〈羅剎海市〉的故事,寫的是中原帥哥馬驥到羅剎國,該國以醜為美,黑白顛倒,馬驥只好以炭塗面扮醜,謀得朝廷職位。
這故事尾聲寫著:「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荒誕的故事,其實在諷刺荒誕的現實,老刀這首歌也不例外。
〈羅剎海市〉的歌詞晦澀,但細看能見端倪,「過七衝越焦海三寸的黃土地」才到得羅剎國。中醫裡,七衝門是食物消化排出經過的身體部位,三焦是六腑之一、四海則是人體氣血精髓匯聚之所,刀郎筆下過七衝越焦海的「三寸黃土地」,顯然就是坨屎。
一丘河、苟苟營則是「一丘之貉」、「狗苟蠅營」的諧音,歌中角色「馬戶」合起來是簡體字「驢」,他不知道自己是驢,「又鳥」是雞的簡體字,又鳥也不知自己是「雞」,而歌中羅剎國「勾欄從來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瓦舍藝人偏裝高雅,太監愛權喜有威名。
老刀不帶髒字,也沒說對象,但他的〈羅剎海市〉卻快速在網路上流傳。
最開始,群眾猜測刀郎作品是為「復仇」,要斬當初抵制他的京圈,尤其針對楊坤、那英、高曉松、汪峰。歌詞中一句,「她兩耳傍肩三孔鼻,未曾開言先轉」,「」就是屁股之意,被網民解讀成那些音樂大老在選秀節目《中國好聲音》中,背向歌手,轉椅子才評分的權威德行。
〈羅剎海市〉因八卦走紅,但沒以八卦而終。「快意恩仇」的故事持續在網上傳唱,但進一步「再」解讀〈羅剎海市〉的言論,也慢慢出籠。經常對台海政局發表觀點的聯電前董事長曹興誠認為,這歌會紅,就是因為「幫中國人宣洩了對習近平和他那些『習家班』的不滿」,但中國亦有小粉紅,認為〈羅剎海市〉罵的是拜登顛倒黑白。
現在,無論刀郎當初寫的、指的是什麼,已經不那麼重要。「作者已死」,他的歌像根槍管,人們可以提槍,指向心中怨懟的「煤蛋兒」,「煤蛋兒生來就黑,不管你咋樣洗呀,那也是個髒東西」,人們把刀郎嘶啞硬朗的歌聲,惡狠狠地對準仇敵,或是對準自己。
- 作者已死:「作者已死」是思想家羅蘭.巴特的著名口號。 作者雖創作出作品,但作品誕生後,作者對於作品的形成已沒太大的作用,反而是讀者的閱讀,才讓文本更具備創造性。
聽者心中有怨更有共鳴
諷喻隱晦 誰都能對號入座
「刀郎這波是現象級的,原因就是他的歌詞,其中藏了非常隱喻、諷喻性的內容。這種類型,在大陸(歌壇)是第一次見到。」邵懿德說,一旁的學者跟著講:「這首歌暴紅,假設寫的不是這樣的歌詞,流量恐怕連一百萬都沒有。中國3年疫情,一堆人連工都沒得打,經濟狀況和緊縮的政治環境造成長期累積的民怨,這才是歌走紅的原因。」
台灣音樂教父倪重華過去曾在中國挖掘崔健、竇唯等重要搖滾樂手。倪重華當然也注意到了刀郎風潮,但他聽了歌後,卻滿腦子不解到底為何暴紅,於是他聯絡一位重量級旅美中國音樂製作人,問:「刀郎為何紅?我怎麼不懂。」對方告訴他,「你不懂是因為你幸運。」倪重華一怔,對方繼續說,「那是因為你沒有怨;有怨的人就能從這首歌對號入座。」
老邵家中,〈羅剎海市〉曲畢,〈花妖〉響起,歌曲幽怨地化了開來。邵懿德側頭,聽著邊說:「你仔細聽,這是不是有點像〈東風破〉(周杰倫的歌曲)。」我們隨後又討論了歌曲的音樂性,電子混音、新中國風。老邵還搬出歷史學家陳寅恪「漢人胡化」、「胡人漢化」的理論,想著該怎麼解釋中國音樂史上的脈絡。
不過現在,刀郎的音樂性可能已是「其次」,而其作品的意義,就像〈羅剎海市〉最後一句歌詞「那馬戶又鳥,是我們人類根本的問題」,它更像一把「亂世之刀」,割著亂烘烘的世道人心。
提了它要斬向誰,不是刀能決定。一切或許仍是黑白顛倒的,但有了歌,那些過去不知道怎麼宣洩的氣、那些義憤填膺的民怨,或許,終於等到了一個想像的出口:人們能想像自己,用力往仇敵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