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綠色新政」的鼓吹者當中,有一位對「經濟成長」的部分寄予厚望的人,那就是擔任經濟新聞記者的佛里曼。他將這個希望稱為「綠色革命」,並且這樣說:「我們必須把綠色革命視為一種商機。對我們來說,那是能讓美國重生的、最重要的機會」。
長久以來佛里曼一向主張,蘇聯解體後的全球化與通訊技術的發展,讓世界「扁平化」,把所有的人都串聯在一起。如果我們為這扁平的世界加上「綠色革命」,那它將成為真正能永續的世界。
從佛里曼的發言可以看出,氣候凱因斯主義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希望」—如果我們把握氣候變遷帶來的機會,說不定能持續經濟成長,更勝於從前任何時代。換個方式說,仰賴氣候凱因斯主義的「綠色經濟成長」,正是資本主義持續「如常運轉」的「最後堡壘」。
◆SDGs—無限的成長是可能的嗎?
插在這「最後堡壘」上的旗幟,就是「SDGs」(永續發展目標)。聯合國、世界銀行、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OECD(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等等國際機構都紛紛高舉SDGs的旗幟,熱心追求「綠色經濟成長」。
舉例來說,包含英國與韓國在內的7個國家所共同成立的「全球氣候與經濟委員會」,發行了《新氣候與經濟報告書》,將SDGs的要旨整理為「透過快速的技術革新、永續的基礎建設投資、資源生產性的擴大等要素的相互作用,推進永續的成長」,並且給予極高的評價。同時他們還高亢地宣稱「我們正走進經濟成長的新時代」。從這裡我們可以清楚看出,由各國菁英所組成的國際組織,是如何將氣候變遷對策視為新的、經濟成長的「機會」。
事實上,佛里曼與里夫金所提倡的氣候凱因斯主義,毫無疑問會帶來更進一步的經濟成長。不只太陽能板,電動車與快速充電樁的普及、還有生質能(biomass energy)的開發等等,都需要經濟型態的大轉換;大量的投資與就業機會的創造,是不可或缺的。同時,在氣候危機的時代需要大型投資,以對既有的社會基礎建設進行整體的轉換,這樣的主張也是完全正確的。
然而,問題並沒有解決。這樣的做法,是地球所能承受的嗎?如果我們只是冠上「綠色」兩個字,卻還是無限地、貪婪地追求成長,很快就會超過地球所能承受的限度。
◆ 地球限度
若是如此,那麼即使是以經濟成長為目標,我們還是需要為永續經濟的大轉換畫出一條界線,不要讓它造成無可挽回的環境負擔—這是環境學家約翰.洛克斯特洛姆(Johan Rockström, 1965~)的主張。他的研究團隊在2009年提出了「地球限度(Planetary Boundaries)」的概念。
首先讓我們簡單說明這「地球限度」的想法。
地球系統具備自然本有的回復力(resilience)。然而,如果我們加諸地球的負擔超過一定的量,它極可能失去回復力,進而產生如極地冰床融化、或野生動物大量滅絕等等,快速激烈且不可逆的破壞性變化。那是地球這個系統的「臨界點」(tipping point)。無需贅言,一旦超過臨界點,對人類來說是非常危險的。
於是,洛克斯特洛姆從9個領域徹底探討、並測量其臨界的數值,以確定還能維持人類安定生存的極限點(順帶說明,這9個項目分別是氣候變遷、生物多樣性的損失、氮與磷的循環、土地利用的變化、海洋的酸性、淡水消費量的增加、臭氧層的破壞、大氣中的氣膠(aerosol)、以及化學物質的污染等)。
這就是「地球限度」。洛克斯特洛姆的目標,是劃定不超越極限的「人類安全活動範圍」。當然,「地球限度」的概念也對SDGs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地球限度」成為技術革新與效率化的目標值。
◆ 我們有可能一面成長,一面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嗎?
但是根據洛克斯特洛姆團隊的測量,在氣候變遷與生物多樣性等4個項目中,因為人類的經濟活動,已經超過了地球的限度。
這個事實充分顯示「人類世」的狀況。人類試圖支配自然的結果,以無可挽回的方式大大地改變了地球的環境,已經進入人類束手無策的危機狀況。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真的還能妄想以「氣候凱因斯主義」來追求「綠色經濟成長」嗎?
我想請讀者們注意的是,洛克斯特洛姆本人2019年公開發表的論述。在提倡「地球限度」10年後發表的這篇論述,其標題是〈逃避現實的綠色經濟成長〉,十分具有衝擊性。
洛克斯特洛姆也曾經和其他許多研究者一樣,認為把地球限度納入考量的「綠色經濟成長」若是能實現,將氣溫上升控制在1.5℃以下的目標是有可能達成的。過去他的許多主張,都是以此為假定的前提。但他終於捨棄了過去的立場,開始自我批判。他公開表示,經濟成長與將氣溫上升控制在1.5℃以下的目標,我們只能從中擇一。如果以稍微專業一點的字眼來說的話,洛克斯特洛姆的判斷是,要讓經濟成長與環境負擔「脫鉤」(decoupling)是極度困難的。
◆ 什麼是「脫鉤」?
所謂「脫鉤」,是「切開」、「分離」的意思。這個詞語在日常生活中或許很少見,但是在經濟與環境的領域中,卻是廣泛使用的概念。
讓我們以與這個議題相關的部分,說明「脫鉤」的概念。通常,「經濟成長」會造成「環境負擔」的增加。過去,它們一向是連動的,不斷擴大至今。「脫鉤」的概念在這個議題上所代表的,就是以新的技術切斷「經濟成長」與「環境負擔」的連動關係。換句話說,就是尋找即使經濟成長,也不會增加環境負擔的方法。在氣候變遷方面的目標,就是透過新的技術,在維持經濟成長的同時,減低二氧化碳的排放量。
舉例來說,發展中國家透過興建發電廠與電力供應網等基礎建設,以及鼓勵購買汽車等等大型消費,來促進經濟成長。在這同時,也造成二氧化碳的大量排放。但如果先進國家能支援他們效率更高的新技術,那麼比起以舊有的技術進行基礎建設與大型消費,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將會以比較和緩的曲線上升。
像這樣,透過效率化讓二氧化碳排放量增長率低於經濟成長增長率的做法,就叫「相對脫鉤」。
◆ 降低二氧化碳絕對量之必要性
然而,以「相對脫鉤」作為氣候變遷的對策是不夠的。因為,二氧化碳排放的絕對量如果不能減少,是無法阻止氣溫上升的。而所謂的「絕對脫鉤」,就是希望在減少絕對排放量的同時,仍然能保持經濟成長的目標。
(圖片來源:《人類世的「資本論」:決定人類命運的第四條路》)
我們可以從圖表三的描繪中看到,將某個時間點的實質GDP與二氧化碳排放量設定為100時,這兩者將產生的推移變化。「絕對脫鉤」中必須削減的二氧化碳排放量,與「相對脫鉤」之間有壓倒性的差異。
讓我們舉一個「絕對脫鉤」的例子,那就是推廣不會排放二氧化碳的電動車。如果減少燃油車的使用,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也將減少。另一方面,電動車的販賣也會讓經濟繼續成長。
再看另一個例子。如果以網路的視訊會議取代實體會議,商務人士就不需要頻繁地搭乘飛機出差,也會對「絕對脫鉤」產生貢獻。以太陽能發電取代燃煤的火力發電,也有同樣的效果。在成長的同時,減少排放量。換句話說,「絕對脫鉤」的目標是切斷「經濟成長」與「二氧化碳排放量增加」這兩者的關係。「絕對脫鉤」認為,如果能在各方面持續推動這樣的對策,就有可能保持經濟成長,同時少減二氧化碳排放的絕對量。
佛里曼等人所提倡的「綠色新政」,就是希望透過這樣的做法,一方面維持過去以來的GDP成長速率,並且將氣溫上升控制在1.5℃以下,同時把二氧化碳的純排放量減到零。當然,為了達成這樣的目標,需要相當的技術革新。這是個世紀性的大企劃。
◆ 經濟成長的陷阱
在今後各種技術革新的可能性中,可以預見的是,再生能源與資訊科技將以相當快的速度發展吧!因此有不少環境學者樂觀地認為,「絕對脫鉤相對是比較簡單的」。
不過話說回來,「絕對脫鉤」真的有可能實現嗎?
隨著時間設定的不同,這個問題會有非常不一樣的答案。所謂的時間設定就是,我們希望在什麼時候,實現零碳社會的目標?舉例來說,如果目標是設定在100年後達成二氧化碳的零排放,那的確有充分的可能
但是,100年後一切都太遲了。讓我們回想一下眾多科學家們提出的警告。如果要阻止災難性的氣候變遷,我們必須在2030年前將二氧化碳排放量減半,在2050年前達到零排放。換句話說,從現在開始的10年到20年之間,我們有沒有可能做到,足以阻止氣候變遷的「充分的絕對脫鉤」?這是問題所在。
然而,連一度過於樂觀的洛克斯特洛姆,如今也認為想要藉由「脫鉤」來達成綠色經濟成長,是「逃避現實」。想要用「充分的絕對脫鉤」將氣溫的上升控制在1.5℃以下,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因為「脫鉤」的做法,本質上就會產生單純而頑強的兩難。經濟成長越是順利,經濟活動的規模就越大。隨著經濟活動規模擴大,資源的消費量也會增加,二氧化碳排放量的削減也就更加困難。也就是說,隨著綠色經濟的成長,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也將增加,因此需要尋求更高的效率化。這就是「經濟成長的陷阱」。到底,我們有沒有可能逃脫這樣的陷阱?
從結論說起,很遺憾地,我們看不到任何逃出陷阱的希望。如果要維持2∼3%的GDP成長率,同時將氣溫的升高控制在1.5℃以下,從現在開始,每年就必須降低10%左右的二氧化碳排放量。然而如果繼續交由市場決定,想要如此急速地降低排放量,顯然是不可能的。
作者簡介_齋藤幸平
1987年出生。東京大學大學院綜合文化研究科准教授。柏林洪堡大學哲學博士。專長領域為經濟思想、社會思想。著作Karl Marx’s Ecosocialism: Capital, Nature, and the Unfinished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獲得權威性的「多伊徹紀念獎」(Deutscher Memorial Prize),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受獎者。編著有《資本主義的終結,還是人類的終結?未來的大分歧》。《人類世的「資本論」》已授權翻譯為世界十三種語言。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 《人類世的「資本論」:決定人類命運的第四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