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惠好來說,利潤貢獻並非主要重點,根據《華爾街日報》報導,公司經營層正四處說服投資機構,公司所擁有的土地應該獲得更高估值。報導引述某資產管理公司的說法:「確實,我們會重新考慮林地和樹木的投資價值。」
就這樣,樹、碳權、投資價值,三個關鍵字倏忽被綿密地串在一起;但事實上,能與後二者串在一起的字眼,不僅只「樹」。今年3月,國內自行車龍頭巨大拋出想法,「去年全台YouBike騎乘約一億人次,如果這些里程數可換算成碳權,騎乘者不但不必付錢,還可賣碳權收錢。」巨大集團執行長如此建議。
換言之,這場「挖掘碳金」的行動,並非僅局限在擁有林地的業者,「海洋生態復育、新能源⋯⋯,這些項目都可以包裝成一套一套的計畫,成為在市場上交易的碳權商品。」中信ESG碳商機多重資產基金經理人張正鼎解釋,近來國際投資機構之所以四處搶樹,目的很可能就是為了「客戶服務」,例如,當客戶有「參與減碳專案計畫」的需求時,這些投行就能撥出林地,量身打造適合的商品,成為一門生意。
以摩根大通大買森林為例,公司表示,目的在於為投資者提供碳匯平台,「擴大我們的產品線。」而宏利所推出的森林氣候基金,將專注投資於具保護價值的森林、永續森林管理計畫等,目前只對美國專業投資者開放,公司表示,基金推出的目的,是為投資人提供長期、穩定的「碳額度」。
其實,國際金融巨頭們圈地搶樹的集體行動背後,與台灣證交所等各部會全體動員,迫切打造「自願型」碳交易平台,某種程度起因類似。其中邏輯,可從「碳定價」開始談起。
碳定價,包含「碳稅或碳費」以及「碳交易市場」兩個層面。目前多數國際專業機構所揭露的全球碳定價相關資訊,通常就是將是將各國碳稅與碳交易價格放在一起比較。

碳交易市場不懂不行
強制型、自願型定價方式有別
其中,碳交易市場又分「強制型」、「自願型」,雖然都叫碳權,但核發原理和定價方式完全不同。強制型,是由政府設定碳排總量上限,再根據不同產業別,配給不同企業碳排放額度,就像企業碳排放的許可證;假如企業減碳有成,一年下來的碳排量低於核配額度,剩餘的排放額度就成為自己的有價資產(也就是碳權),可在「強制型」的交易市場中出售。
相較之下,「自願型」市場的碳權,有點像「無中生有」。就像前面提到的一項項減碳計畫或專案,例如你在印尼進行自然森林保育,可以包裹成一個專案,送交第三方認證機構進行驗證,通過後,便可經過計算取得一個「減量額度」,並且在交易所出售。台灣將成立的碳權交易所,或新加坡2021年成立的氣候衝擊交易所(CIX),皆屬此類。
事實上,目前國際主流的碳權交易是強制型,而自願型市場僅扮演輔助角色,因此各市場的碳定價多以碳稅或強制型市場價格為標準。那麼,為何國際巨頭們近來會紛紛為了「無中生有」創造碳權商品、為了「自願型」的碳權市場出手布局呢?
關於這個問題,不必捨近求遠,不妨從台灣在今年2月生效的《氣候變遷因應法》開始推敲。
先看該法第二十五條,其中寫到,各事業可自行提出「自願減量專案」,向主管機關申請核准,取得減量額度;並且應向主管機關申請開立帳戶,「將減量額度之資訊公開於主管機關指定平台(編按:指交易所),並得移轉、交易或拍賣之。」也就是,業者的自願減量專案可自用、也可拿到交易所交易。
而取得「自願減量專案」的減量額度還有什麼用途?該法第二十六條說明得頗清楚,簡單說,用途包括四項:
第一,若公司要新增排放源,必須進行一定比率的碳排抵換,否則就得繳代金;而從碳交易所取得的減量額度,就能用於碳排抵換。
第二,台灣的「碳費」制度預計自2024年開始實施,若有買到自願減量專案的額度,也能扣除碳費。
第三,未來從國外進口的各項商品,都要向主管機關申報該產品的碳排放量,而主管機關會審查碳排量與規範之間的差額,若過高,進口業者就能用之前在碳交易平台買到的減量額度進行扣除。換言之,進口業者可能也有需求。
第四,「經核配排放額度之事業⋯⋯,排放量超過其排放額度之數量,得以⋯⋯交易、拍賣取得之減量額度⋯⋯供扣減抵銷其超額量。」也就是說,這套法規其實也架構了未來台灣實施「強制型」碳交易的規範,屆時,若企業碳排超過配額,也可利用「自願型」市場買到的碳權扣除。

美、中8年內跟進課碳關稅
碳權需求走高、價格必漲
法規白紙黑字揭露的用途不少,但姑且不論碳費制度明年才會實施,強制型的市場、與其相關的排放額度限制,目前國內的進度連「只聞樓梯響」都還說不上。那麼,企業真的應該心急嗎?
「很急啊!急的原因有兩個,首先,歐盟碳邊境稅準備上路。」一位客戶包含美歐市場的業者說。
就在蔡英文宣布台灣籌設碳交易平台的前一天,歐洲議會在4月18日正式通過,2026年起全面實施「碳邊境調整機制」(CBAM),未來進口至歐盟的鋼鐵、水泥、肥料、鋁和電力等高碳排產品,進口商必須支付碳關稅。且歐盟CBAM今年10月就會開始試行,先要求業者自主申報碳足跡。
雖然正式實施的時程還有段時間、直接影響的產業也有限,但連鎖效應卻已開始,「全球對碳稅有一個共識,就是『只課一次』,不是留在你的國家自己課,就是給出口對象的國家來課。」業者解釋,當歐盟正式起步,各國必然跟進,「所以,全球各地業者對碳權的需求,一定愈來愈高。」
最近出席台歐盟碳邊境調整機制研討會的台泥董事長張安平,就高聲預警,美國預計2027年實施碳邊境稅,中國估計2031年也可能實施。他強調,未來7、8年內,國際三大市場可能都會實施碳關稅。
需求愈來愈大,供給端卻極可能愈來愈少,這就回到了「強制型」碳交易市場的關鍵字:配額。
前面提到,強制型市場用來交易的碳權「貨源」,是來自於企業減碳有成、與排碳核配額度之間的差額,目前主要市場為了減緩衝擊,都會給予企業一定的「免費」排碳配額,但這個免費配額將會逐漸減少。根據2022年歐洲議會的協議,免費配額自2026年起逐步降低,到2034年完全取消。
強制型市場的供給必將逐漸減少,因此國際巨頭看準需求、紛紛布局「自願型」市場,顯然,這個貨源來自「無中生有」的碳權市場,未來的角色將愈形吃重。據麥肯錫顧問公司研究,到2030年,屬於自願型市場的自然氣候相關方案,將占整體碳權交易的65%以上。

實踐碳中和須發展負碳技術
碳交易所可為台企爭取時間
至於業者心急的第二個原因,在於價格。隨著供需結構改變,碳權價長期向上已成業界共識,以全世界最早實施、最具指標性的歐盟碳排放交易系統(ETS),來看,今年2月,歐盟碳排放權配額(EUA)(簡稱歐盟碳權)價格一度飆上每公噸1百歐元天價,而其年初時的價格不過在83歐元左右。「所以,企業現在就必須為掌握『廉價碳權』做好準備。」張正鼎說。
他的說法,或許就連國內重量級企業都有感。
被列為台灣頭號民營排碳大戶的台塑集團,正卯足全力減碳。台塑企業總管理處安衛環中心副總經理黃溢銓表示,台塑透過廠內製程改善、廢氣回收、再生能源設施設置、投資新能源技術等多管齊下,集團已於2007年碳達峰,年排放量從頂峰的6148萬噸,降到2021年的5112萬噸。
台塑集團設下目標,以2007年為基準,到2025年要減碳20%,2030年減碳35%,屆時年碳排量將降到4千萬噸以下。黃溢銓表示,上述減碳目標都有信心可以順利達成,不過他也坦承,製程減碳總有極限,「再怎麼減也不可能減到零。」要實現碳中和目標,得仰賴更多負碳技術。
因此,集團這幾年積極嘗試各種負碳技術,包括與成功大學、工研院等合作,在台塑仁武廠建置全台首套「二氧化碳捕捉及再利用」前導示範場域。另外台塑化的麥寮公用三廠,嘗試捕捉生產過程中產生的二氧化碳。不過據了解,兩項計畫都已暫停,主因在於成本太高、捕捉量少,且捕捉過程會產生一些額外排碳。
這突顯出負碳技術發展距離實際商業化恐還有一段路要走,而這也正是國內碳權交易所必須趕快成立,最迫切、也最重要的原因。有「台灣碳交易之父」之稱的台北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管理所教授李堅明解釋,現在各種減碳、負碳的技術尚未成熟,「代價非常貴!碳權交易所成立後,就可以讓企業先購買成本較低的碳權,撐過這段時間。」
因此他也建議,台灣碳權交易所的交易標的,「除了國內環保署認證產生的碳權外,一定要趕快和國際接軌。」像目前國際上流通性比較強的自願性減排機制包括VCS(Verified Carbon Standard)、黃金標準(Gold Standard)等,「台灣要趕快把這些國際碳權引進來,抵減台灣企業的部分碳費,或作為一些大型環評計畫的增量抵換。」

包括台塑集團在內,許多企業積極嘗試碳捕捉等各式負碳技術,但距離實際商業化恐還有一段路要走。(圖/攝影組)
誰掌握便宜碳權誰得利
交易是一招、「無中生有」挖碳金更好
等不及台灣的交易平台上路,國內已有指標業者透過海外交易市場,在廉價碳權卡位戰中小試身手。去年4月,奇美實業加入新加坡的全球碳交易平台,並從中購入1萬公噸碳權;這筆碳權的來源,是經過VCS認證的「柬埔寨及祕魯森林自然保育專案」。
去年11月,華邦電也宣布在新加坡交易所完成首次碳權買入,這是一次拍賣競標,標的物是「巴基斯坦紅樹林保育專案」。公司雖未透露細節,但據路透社報導,去年11月新加坡交易所拍出多項來自巴基斯坦紅樹林保育計畫的碳權,總量高達25萬噸,平均每噸成交27.8美元。
在華邦電去年第四季財報中,公司無形資產增添了一筆93.7萬元的碳權,並已抵換掉其中17.4萬元,帳面餘額76.3萬元;財報並寫到,公司去年11月初取得1千公噸的碳排放抵換憑證,並已抵銷194公噸碳排放。以目前匯率換算,所剩806公噸碳權的每噸價值約31美元。
「對企業來說,買賣碳權,未來會變得像買賣原物料一樣,是一門專業學問。」作為碳商機基金的經理人,張正鼎坦言,近來相關股價大漲多少有「炒題材」的味道,目前投資機構還無法精確評估「碳權大戶」的本益比加分程度,「但我會反過來想,誰有掌握便宜碳權的能力,就會多了一層保護傘,法人會更樂意納入投資組合。」
所謂有「碳權保護傘」的企業,首先是如華紙、農林等「手握森林」,又或是其他能結合自家業務、具自行開發減碳專案能力的業者。
「當年投資農林,其實是為了平衡三陽的碳排。」三陽暨農林董事長吳清源道出當年加碼農林的背後故事。吳清源入主三陽後,考量燃油機車會產生碳排,於是思考農林旗下有大片土地,雖然很多是山坡地,即使沒辦法變更開發,也可種樹換碳權,供三陽使用。至於農林的林地該怎麼轉換成碳權?吳清源坦承:「目前法規還沒出來,怎麼做?我也還沒有答案。」
而最懂樹的學者柳婉郁則提醒,並非所有森林都能理所當然轉換成可買賣的碳權,還需經過加工和認證,背後有一套相當複雜的方法學,認證重點是要確認這些樹木有在「工作」、有「長大」。

台灣農林被稱為最多土地的上市公司,其位於屏東老埤農場的多餘閒置土地,會先發展太陽光電。(圖/取自台灣農林老埤農場商用茶臉書)
很多企業主還沒進入狀況
法人:我們會擔心它們的競爭力
就算沒有樹,業者也有自行創造減碳專案的空間。就像正隆,生產工業用紙不需仰賴樹木作為原材料,因此沒有造林,但公司早在2008年就以「廢水處理廠沼氣回收減碳專案」,成功申請國際碳權。
「在我的觀察中,其實很多企業主還搞不清楚碳權這件事。」張正鼎提出隱憂,他表示,投資機構選股時已會特別注意各公司的排碳改善進度,若持續惡化或沒改善,「我們會很擔心未來競爭力。」
對於缺乏自行開發減碳專案條件的企業,專家普遍建議可參加民間組織的各種專案,或者,及早建立在交易平台買進廉價碳權的專業能力。此外,業者除了先完成碳盤查,確認未來需求之外,也要釐清主要出口對象國家的碳價、碳稅水準,「怎樣的碳權算貴?業者不妨跟出口國的水準比較。」
事實上,判斷碳價波動,確實是一門專業的學問。綜觀目前主要市場,全球各地的碳價落差極大,但趨勢方向會以歐洲市場為指標,雖然價格必然長期向上,但短期波動會受到通膨、總經局勢、製造業景氣的影響。
整體來看,政府拋出的碳權交易所是一個訊號,重點,並非哪些業者能在碳交易上路後賺到大錢,「像特斯拉這種能靠碳權賺錢的,全世界目前也只有一家。」張正鼎說。碳交易話題背後重要的意義,在於「廉價碳權」已經成為業者爭搶的新資源,政府必須火速建立平台,業者更必須加速腳步跟上。
◎全新《今周刊App》掌握最新即時財經脈動
https://bit.ly/2W35Y7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