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問題的答案,攸關油價後市、石油與塑化業的未來,甚至可能牽動全球油權霸主地位的板塊挪移。以疫情蔓延的暗黑底色為背景,關於石油這個「原物料之母」的轉捩篇章,正在意外展開……。
川普的危機 美石油業債務泡沫一觸即爆
「這是屬於我們的黃金,這些黃金就在我們腳下。」去年8月,在美國賓州西部一處正在興建的天然氣加工廠前,面對殼牌石油的員工,川普的語氣顯得無比自豪。
川普的得意並非毫無緣由,當時的美國頁岩油景氣正欣欣向榮。根據美國能源情報署(EIA)數據,去年九月美國每日油品出口比進口多出8.9萬桶,美國首度成為石油的「淨出口國」。
然而不到半年時間,情勢急轉直下,美國頁岩油巨擘懷汀石油(Whiting Petroleum)於4月1日宣布破產,成為沙俄油價大戰第一家倒下的美國頁岩油公司。
從時間點來看,懷汀石油破產不到24小時內,川普就急叩沙國王儲、急發推文力挺油價。川普的確是心急如焚的,關鍵在於川普與他所屬的共和黨,與美國頁岩油業者之間有著難以化開的緊密利益網絡。
時間回到2016年底美國大選,當時分析普遍認為,川普的勝選,很大程度仰賴於選前一刻倒向川普的幾個搖擺州,例如:維吉尼亞州、賓州、俄亥俄州等。巧合的是,這些州也是過去幾年受惠於美國頁岩氣、頁岩油產量大幅暴增的區域。至於共和黨的鐵票重倉德州,更是全球頁岩油產量排名第一的產區。
面對頁岩油業者的心聲,欲拚連任與保住共和黨多數席次的川普,自然不敢輕慢;事實上,川普也與不少頁岩油業者交情匪淺。
以4月3日受川普之邀商討油價對策的7大能源業者來看,共同與會的美國頁岩油巨頭之一大陸資源(Continental Resources),其創辦人哈姆(Harold Hamm)不僅長期為共和黨的大金主,在歷次選戰中屢屢為共和黨高調站台,亦被認為是川普的摯友之一。川普在2017年1月剛上任時,還一度傳出屬意哈姆擔任能源部長。
偏偏這波油價大戰最慘的受災戶,就是與川普「仕途」休戚與共的頁岩油業者。隨著油價暴跌,大陸資源股價今年至今已下跌逾70%,哈姆的個人淨資產也從年初的100多億美元,暴跌至29億美元。
但即使撇開川普個人的政治危機,美國頁岩油面臨的風暴,也的確堪稱是美、沙、俄3大油國巨頭中最險峻者。
3月30日,投資銀行高盛發布能源產業報告,文中分析,即使目前油價早已跌破美國業者的成本價,但與關閉油井所需立即花費的成本相較,業者仍「寧可賠錢出貨,也不願立刻封井」。但另一方面,受到各國狂頒「禁足令」的影響,3月最後一周的全球每日原油需求驟減25%,少了2千6百萬桶,這樣的「瞬間急速冷凍」,讓石油運輸、煉油廠等業者的儲油容量面臨塞爆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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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找大咖喬油價 川普想救市 沙俄卻拿減產當籌碼
據估算,全球石油產業的儲油容量總共約有10億桶,預計可能在今年第3季就將用罄;「粥多僧少」的情況下,想加速去化賣油給下游,價格就得再打折扣,這是日前美國懷俄明州業者驚傳「原油生產價格負19美分」的原因。
在整個四面楚歌的環節中,石油業者唯一能撥打的算盤就只剩下「運輸成本」。
高盛就表示,影響各國石油生產的「開採」與「運輸」成本中,後者的重要性已被明顯放大,開採成本較高的油井,如果能有較低的運輸成本,不見得會是最先被迫減產的受災戶,例如,距離油輪僅有數百公尺的離岸油田。「但像美國,油井到油輪的距離可能長達500英里。」高盛在報告中,挑明點出了美國業者在「地點」上的先天困境。
美國業者的另一條生命線,是資金。「只要資本充足,能源業者屢屢能挺過油價暴跌的風暴。」高盛在報告中表示:「但相較於2015、2016年的前一波油價大跌時的情況,目前頁岩油等業者的資金成本已明顯墊高,尤其過去幾年投資者在這方面的投報率並不漂亮。」
該還的總是要還,5年前仰賴寬鬆資金環境度過難關的美國頁岩油業者,這一回,則是要面對龐大借款帶來的資金壓力。
4月1日,知名的能源專業智庫Rystad Energy發表疫情衝擊報告,其中統計了美國29家主要頁岩油業者的債務到期與利息支出狀況,相比於今年的20億美元債務到期、50億美元利息支出,明年這2個數字分別將暴增至130億美元與70億美元,且未來5年都在此水準上下。「美國頁岩油業者的停產,必然會比5年前更加劇烈。」報告寫到。
5年前所埋下的反撲力量,還不僅於此。高盛指出,2016年OPEC(石油輸出國家組織)的減產協議,以及俄羅斯的後續加入減產,如今看來都是極度的「經濟不正確」。一方面,這些國家總共犧牲了2200億美元的油元收入(期間平均每桶60美元);再者,石油業者股票與債券的投資人也是犧牲者,高盛估計,2016年以來這些投資者總共大約損失一兆美元財富。
這些損失換來了什麼?什麼都沒有,反而是石油霸主換人當。2016年9月, OPEC做出8年來第一次的減產決定,此後並不斷延長、加碼減產規模。當時,沙、俄兩國的全球石油供給市占率均在13%以上,美國則從不到11%的市占率急起直追,2018年2月超車沙國、7月壓過俄羅斯,且不斷拉大差距至今。
因此,「這次的需求驟減與價格戰,其實是給OPEC與俄羅斯另一次大舉削弱頁岩油的機會。」高盛指出,在這樣的「歷史教訓」下,美國這一次要與各方達成減產協議的難度極高。
換個角度想,當川普「心急如焚」的政治底牌昭然若揭、當美國頁岩油的困境已是公開祕密、當沙俄兩國不再會笨到重蹈覆轍,如果在這樣的牌局底下還能達成減產協議,那麼在談判桌上,俄羅斯與沙國必然會向川普要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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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丁的盤算 拖美國下水 喊話大家共同減產
「俄羅斯已準備好進行減產……,」4月3日,普丁在一場會議中,正面回應了川普的50字推文。當然這句話的後面還有但書:「我們願與美國及其他OPEC國家共同減產,每日減產1千萬桶。」媒體解讀,美國同步減產,是普丁在談判桌上最基本的一個要求。
普丁要求美國減產的力度有多強、還有沒有其他條件?這部分雖然仍待觀察,但被認為是普丁能源政策「影武者」的俄羅斯石油公司(Rosneft)執行長謝欽(Igor Sechin),最近的言談與舉動多少透露了一些端倪。
俄羅斯石油公司的股東陣容顯赫,包含俄羅斯政府的股權約過半數、英國石油公司持股約2成、卡達的QH石油基金持有近19%。但是與股東陣容相比,這家公司的影響力,更多是來自謝欽本人。
《金融時報》曾報導一位俄羅斯高官對謝欽的描述:「不懼怕衝突,無情,機會主義者……。除了普丁之外,克里姆林宮內沒有人喜歡他。」然而與其人氣成反比的,是他在俄羅斯的地位,「謝欽的地位甚至凌駕於法律之上,他只需要對普丁負責。」
1960年出生於列寧格勒(現名聖彼得堡)工人家庭的謝欽,1984年獲得經濟博士學位後,曾赴非洲擔任軍事翻譯,在當時接觸了蘇聯情報部門(KGB),也因此與特務出身的普丁搭上線。2000年普丁登上總統大位,謝欽就被任命為總統辦公室副主任,負責監督俄羅斯能源與安全政策。2008年普丁轉任總理,謝欽再度擔任副手,一般認為,正是在這段期間,謝欽獲得了俄羅斯能源資產最終仲裁人的地位。
2012年,普丁再次出任總統,謝欽更坐上了俄羅斯石油公司執行長的大位,掌管這家全球第7大的能源集團。
據說,在3月6日的OPEC+(石油輸出國組織及夥伴國)減產會議前夕,普丁曾召集所有俄羅斯石油企業的執行長商討策略。當時,普丁對談判破局後的低油價可能造成經濟衝擊有些顧慮,但謝欽一句話,就讓俄國皇帝下定決心。「低油價很好,因為這會損害美國的頁岩油。」謝欽當時是這麼說的。
由此,足見謝欽的政策影響力,以及這位影武者劍指美國頁岩油的針對性。事實上,就在3月底,市場開始傳出美國擬與其他油國進行臨時峰會時,謝欽也彷彿是要為談判空間立下高標,對外嗆聲「只要美國頁岩油離開市場,油價就能穩定維持在每桶60美元。」劃出這條極端底線之後,普丁近日則說,「莫斯科對每桶42美元的油價也會感到滿意。」
謝欽在3月底不只公開嗆聲,他還把自家公司在委內瑞拉的所有資產全數處分,轉移的對象是某俄羅斯政府百分百持股的國營企業。對此,謝欽的俄羅斯石油公司聲明:「由於美國正對委內瑞拉進行經濟制裁,處分資產能讓公司與投資人避開委內瑞拉的風險。」
風險轉給了誰?轉給俄羅斯政府。自此,美國對委內瑞拉的制裁動作有了全新的利益衝突對手:俄羅斯政府。
委內瑞拉不是產油大國,但據調查,該國的石油蘊藏量超過3千億桶,為全球最大;而去年9月遭到解任的美國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約翰.波頓,曾在去年初表示,「如果委內瑞拉現在的政府下台,有利於美國商業利益⋯⋯。美國石油產業將能在委內瑞拉投資,並生產石油。」這份美國似以制裁手段準備豪奪的商業利益,如今或許也會成為美、俄之間的另一個博弈戰場,自然這又牽涉到世界油權霸主的地位。
對比美國頁岩油的危機緊迫,俄羅斯的確算有能力玩上一場消耗戰。過去兩年油價走穩,俄國飽賺油元,2018、2019年的財政盈餘占國內生產毛額比率約達3%及2%,為近年難得盛況。
不過俄國也得小心玩火自焚。一方面,該國產油地區與美國頁岩油一樣以內陸為主,同樣被高盛點名為「易受儲油地點影響」的危險區域。再者,能源產業占俄羅斯股市的比重約達57%,一旦石油公司獲利受到重創,難保不會因股市衝擊引發新的金融問題。事實上,1998年國際油價暴跌期間,俄股就曾在14個月左右崩跌9成以上。
固然好牌、爛牌皆有,但無論如何,普丁是站在一個能隨勢揮灑的談判位置,比起川普的絕境更加有利;與另一位對手──沙烏地阿拉伯王儲沙爾曼(Mohammad Bin Salman)的情況相比,也顯得更加自若。因為,沙國的財政赤字嚴重,而年輕王儲的興戰,則是為了自身地位與經濟轉型大計的一場豪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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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國王儲的豪賭 啟動低油價大戰 不惜玉石俱焚
今年度,沙國預計政府總歲出將達8.14兆元台幣,是台灣1年總歲出的4倍強(但沙國人口僅台灣1.4倍);總歲入預計為6.65兆元台幣,今年度赤字將高達1.5兆元台幣。油價重挫,將使油元收入占總歲收高達87%的沙國財政赤字問題,更形雪上加霜。
外界認為,沙國要達到財政平衡,國際油價非得來到每桶90美元以上不可,那麼,為何沙國甘冒財政崩潰的風險,在油價暴跌中仍不願減產,甚至進一步增產,還罕見地調降原油合約價格,導致油價全面崩盤?
專攻中東政經問題的政治大學阿拉伯語文學系助理教授劉長政分析:「這波國際油價惡戰,目前大權一攬、年僅34歲的沙爾曼,在這過程中扮演的關鍵角色不容忽視!」
1985年出生的沙爾曼,2009年進入沙國政壇,於2016年提出了打算徹底翻轉沙國經濟的「2030願景」轉型計畫,包括讓最大國營企業沙烏地阿拉伯石油公司(Saudi Aramco,簡稱沙美石油)股票上市,並投資替代能源、發展觀光、改革教育等。標示著「不再看油價臉色」的國家藍圖甚受好評,2017年6月,沙國國王重立王儲,沙爾曼正式掌權。
由負責推動能源轉型的人,主導發起這場石油焦土戰,乍聽之下似乎有些突兀,然而背後的原因歸根究柢,還是與改革需要的資金量能有關。
簡單的說,雖然改革目的是要讓沙國經濟擺脫「看油價臉色」命運,但過程中,卻仍需要穩定的油元利潤作為基礎建設後盾。劉長政分析,「看似莽撞決策的背後,其實有著細膩的盤算。」因為即使油價暴跌導致沙國今年財政赤字擴大,但沙國還有高達約5千億美元主權基金(SAMA)的「老本」可以短期奧援。「若美國頁岩油垮台,沙國市占率提升,則能賺更多。」
賺得更多,才更有本錢大量投入經濟轉型;但背後,沙爾曼賭上的也是自己近年累積的政治資本。劉長政指出,「他掌權的這兩年多來,已經相當程度地累積政治資本。」首先,沙爾曼以反貪腐為名,曾經軟禁上百位沙國皇室成員,逼他們吐出數百億美元的「黑錢」;另外,他允許沙國女性開車與從軍、電影院解禁等,「看似開明的改革,也讓王儲極受沙國年輕人愛戴。」
但劉長政話鋒一轉表示,「只是這些改革,骨子裡都還是為了經濟轉型。光是允許讓女性考駕照開車,每年就可以減少約80萬外勞,降低可觀的外匯流失。」他分析。
石油焦土戰的政治風險究竟能有多大?根據《華爾街日報》報導,沙爾曼的同父異母哥哥,也就是沙國現任能源部長,曾反對發起這場石油戰爭。畢竟,這是1973年以來沙國最激進的一次行動,當時,為了抗議美國支持以色列,沙國聯手其他阿拉伯產油國進行大規模減產;而這一回,沙國擴產興戰,對美國的傷害同樣劇烈,也必然會把沙國經濟與國際政治處境帶入險境。
另一邊,3月7日,就在沙國宣布於4月增產石油並調降油價的前一刻,沙爾曼軟禁自己的叔叔與身為前任王儲的堂兄,據揣測,就是為了避免油價戰的經濟衝擊恐怕引發內部風暴,進而威脅自己的王儲地位。
是的,他有勇、行動激進,但也有謀,懂得精算布局。國內塑化產業專家隸邁產業顧問總經理何耀仁就說:「沙國透過增產、低價的擴大市占率策略並非不可行,但若非決策者是沙爾曼,恐怕沒人有此膽量,出此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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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產業大變局 回不去的需求 更加刺激能源轉型
自若的普丁、願賭也敢賭的沙爾曼,川普的兩位對手其實都有不急於停戰的本錢,因此高盛在3月底報告中預料,就算出現減產協議,恐怕也很難彌補目前「每日需求較正常量減少2600萬桶」的傷害。
「產業遊戲規則即將改變」,這是高盛報告的標題。據其推論,石油產業許多環節的業者的確面臨失控崩壞壓力,「其中,部分傷害可能是永久性的。」這代表上游業者最終會有每日500萬桶供給量的消失,而一旦「封井」效應持續,「明年油價可能因此超過每桶55美元。」另份報告則指出,如果需求真的可以恢復,那麼,能夠快速恢復生產的頁岩油不無可能在這場戰爭中意外逆轉勝。
只是當眼光放長,供給端與需求端真的可以恢復如常嗎?高盛也在報告文末點出些許思考方向。這場疫情在極短時間重創了需要大量資本的石油、石化產業,但也極可能讓今年的全球碳排放有所降低,兩者加乘的結果,或許會讓市場傾向給「永續型企業」更多關愛眼神,「資本市場的態度轉變,可能會讓相關業者在需要資源走出今年的陰霾時,無法取得足夠的投資。」
再者,「人們更習慣在地現有的、符合永續環境的生活方式,減少採購跨國生產的產品,這些都可能造成石油需求的長期影響。」油價是有可能再次衝高,但在「需求回不去」的情況下,任何高油價可能只是短期現象,甚至更加刺激能源轉型的進程。
頁岩油的極端困境、石油霸權版圖的改寫可能、資本市場投資傾向的改變,乃至於回不去的石油需求,這些現象的交織結果,再說一次,一場關於石油的轉捩篇章,正在展開。


高盛認為,此波疫情可能讓市場更偏愛永續型企業與「在地生活」,石化、航空等「高碳排產業」恐因此受到衝擊。(圖/Get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