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順日子轉彎
舉報公司內部舞弊竟失業
寇延丁賭氣,考大學擺爛讓自己落榜,高中畢業便去當兵,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進了總參謀部第三部,負責「信號情報」,處理電腦數據。「我跟台灣朋友說,如果你們反攻大陸或我們解放台灣,就戰場上見了。」她開玩笑說。
三年後退伍,寇延丁在「廣播電視大學」(遠距教學的成人教育)修讀審計,謀得會計職務,結婚生子,至此,人生都還頗為「政治正確」。然而,她發現職場主管造假,告發此事卻換來自己「下崗」(失業);禍不單行,不久後也失去婚姻,成為單親母親。
非大破無大立,失業倒讓寇延丁走上公益之路,並圓了作家心願。她在工作中見識過殘疾人士的需求被無視,惻隱之心讓她在二○○四年創辦與殘疾人士相關公益組織;○八年四川大地震後,她更投入救災。
這個時期,她致力於建立「自組織」,讓有相同目的、需求的人找到彼此,聯合又獨立運作。為了讓組織運作順利,她帶入「議事規則」,並將這種基層民主嘗試,記錄在《可操作的民主》一書中,不只得到民間組織認同,也因為書中簡明生動的介紹,連中國的政府機關也採購推廣。
這樣受政府肯定的民間人士,為什麼鋃鐺入獄?原來,在推動基層民主的過程中,她結識香港「佔中」發起人陳健民、台灣的綠營社運人士簡錫堦、海外民運人士王丹與吾爾開希等人,這些人脈讓她惹禍上身。
無故被關一二八天
只因社運人脈就失去自由
一四年,香港雨傘革命爆發,她在佔中期間去過現場,又認識相關人士,回中國後,十月的一日凌晨,她被控觸犯「尋釁滋事罪」,在獄中接受高壓審訊足足一二八天,其間外界全然不知她被抓的原因。直到隔年二月,當局才把她以「取保候審一年」的方式送回山東老家,依然沒有人身自由。
被監管的日子,寇延丁在屋前十坪院子,種無花果、奇異果、玫瑰花,看管她的警察嗆說:「你這沒種過田的,我可是農家子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滋味不好受。」寇延丁笑說,被警察教訓可真不爽,但又沒法反駁。
不久後,到了「香港毅行」的日子,這是大規模的遠足籌款活動,寇延丁參加了好幾年,但此際當局仍不准她出境,她決定就在山東泰山步行,遙遙呼應香港的行動,並抗議她所受的行動限制。
第一天,十四小時累積了七十二公里,第二天二十八公里,湊足一百公里。「有一股心氣,雖然體力不好,但就是想要把這事情完成。」從那時起,寇延丁的社群網站頭像,放上了電影《阿甘正傳》主角照片,這也讓她開始以「毅行」作為對抗體制的實踐,此後展開了一二八天的耐力行走。

128天耐力行走,抗議「不自由」
2015年10月,「被消失」一年後,
寇延丁(右)展開128天耐力行走,
在被限制居住地旁的山東泰山每天走兩萬步,
並拍照上網做紀錄。(圖片/寇延丁提供)
種下自己的良田
徒步、單車環台 落腳宜蘭
一六年,在台灣學術機構邀請下,她來台生活與研究,參與了苗栗白沙屯媽祖進香、腳踏車環台;更為了研究台灣的社群組織,到宜蘭住了下來,開始了友人口中「晴耕雨讀,但並非閒雲野鶴的生活」。
起初,寇延丁是想為《可操作的民主》續篇找靈感,本想取材台灣的社運年代,採訪後,卻發現台灣的經驗無法回應。「我先前就訂好書名,叫《沒有老大的江湖》,一種能夠平等議事的狀態,但事實上,我發覺老大不僅在,作用還非常重要。」她發現在台灣每個組織、行動,強悍、有意見、有擔當的人比比皆是。
於是寇延丁繼續找,怎麼樣能夠有效率、有力量,在絕對民主、自由,和絕對效率、力量之間,有沒有折衷?
《沒有老大的江湖》還未完成,先寫出了《親自活著》,「吃吃喝喝照見食物主權,這每個人衣食住行中的自由,是生活裡的民主。」寇延丁說。
此時,徒步環島的寇延丁,造訪了宜蘭的草根組織「倆佰甲」,這裡以友善耕種、幫新進場農民找地與租地,並提供技術資源與陪伴的模式,吸引了寇延丁。原來計畫結束一七年整年的行腳,就要返回中國的計畫,從此變更。
單純的採訪已經不能滿足寇延丁的好奇,三度造訪後,她決定找房、找田,加入這個社群。寇延丁租了一.六七分地,加上屋前的小菜圃,合計大概兩分,約合中國三畝地,對上中國有個說法叫「一畝三分地」,意指一個人營生的勢力範圍,「我的勞動可以承擔三畝地,很不錯啊。」
更重要的是,寇延丁從宜蘭農夫賴青松的「穀東俱樂部」,看見台灣的「國民性」,有翻轉大規模、工業化生產的可能性。「穀東俱樂部」在插秧前,就先找一群朋友預付、認穀,共同承擔天災風險;賴青松則是受雇於「穀東」的田間管理員,支領固定薪水,幫忙巡田種稻,同時公開種植紀錄。
「如此直接、間接建立人與土地的關係,讓人可以有意識地從工業化生活的洪流中脫逃。」寇延丁對土地的形容也非常文學。
那麼,感覺這是理想的生活方式,又是「離幸福最近的日子」,為何要回去?
離幸福最近卻要返中
「畢竟不是自己的地方」
「畢竟不是我的地方啊!」寇延丁說,「走是確定要走,已經想好了,收成完、釀了酒就回去。」聽到她決定的人,很多都勸她改變主意,包括兒子,母子在視訊中大吵。
妙的是,此際在深圳大力反對寇延丁回鄉的兒子,去年才從美國返回中國,那時,母子倆也是吵得不可開交,「真的很鬼馬(難預測),人和大時代、大環境就是有關係。」
原來,寇延丁的兒子一三年赴美讀書、就業,當上晶片工程師。中美貿易戰開打,美國總統川普暗批中國留美學生為間諜,「繼續做,就算不被開除,可能這一生也不會有升職機會了。」寇延丁感嘆,在大時代的浮動真的很詭異。
說起來,寇延丁申請美簽被拒,與二十九歲的兒子多年沒見了。「他要回中國,我們吵架;我要回去,再吵,視訊電話吵得不可開交,過後交流就很受影響,我們一直沒見面,交流就更容易吵起來。」聽起來,能離兒子近一點,也是拉著寇延丁回中國的心願。
「我最根本的身分是母親,特別是到了這年紀,總為未來憂慮。」寇延丁連著問,若把權力歸於某一個黨是威權專制,那麼把食物的生產權都歸於企業,這是不是專制?把話語權歸於單一價值,例如科學,算不算專制?她想把在台灣體驗到的一切帶回中國試試,爭取食物主權。問她:「局勢現在緊張了,還要回去⋯⋯。」「中國局勢何時不緊張了?」她答道。
寇延丁為寫作數度造訪宜蘭,
發現了解小農最好的方法是成為這裡的一員。(圖片攝影/陳弘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