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參與六四民運至今,劉曉波至此三十年的人生裡有一半都在牢裡,六四倖存者的身分讓他想用反抗與坐牢來贖罪,如今以身殉道,卻「被消失」在中國人的眼前。
可劉曉波終究沒有墳墓,七月十三日六十一歲的他因肝癌過世後兩天,他被火化海葬。劉曉波的好友、流亡德國的作家廖亦武在Facebook上憤恨地寫下:「為了帶走愛人的骨灰,她(劉霞)撐了這麼久。但是這幫劊子手還是將他拋入大海。」
一九八九年「中國六四」至今,將近三十年的日子裡,劉曉波大約有一半時間待在牢裡。一九八八年三十三歲的劉曉波通過博士論文答辯,以知識分子圈裡的「黑馬」之姿名揚內外,在學術領域即將有大好前程。但八九年的六四卻是他人生轉捩點。彼時正在美國講學的劉曉波得知學生運動波瀾已起,他和于大海、胡平等海外民運人士與學者共同發表《致中國大學生的公開信》來支持學生。這封公開信輾轉交到學生手裡,引起廣大回響,在北大三角地到處張貼,劉曉波也因此被中國政府視為操縱學生的幕後黑手。
諾貝爾獎委員會主席亞格蘭(Thorbjørn Jagland)向著一張空椅,將和平獎頒給人在獄中的劉曉波。(圖/Getty)
六四事件的見證者 「面對殘暴政府,武器只有和平」
那年四月底劉曉波匆匆結束在美國的行程便回到中國,參與了這場劇變,許多人勸他待在美國,但他執意回去,「我們此生不都⋯⋯都是在為這一刻做準備嗎?」
六月二日,他和高新(《師大周報》前主編、中共黨員)、周舵(北京四通集團公司綜合計畫部部長)與侯德健(台灣歌手)共同發起四君子七十二小時絕食,在廣場邊陪著學生們。絕食宣言上,劉曉波說:「我是一個有政治責任感的公民,我做的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我不怕當黑手,我反而以當黑手為自豪、為驕傲、為光榮。」
但六月四日的凌晨,戒嚴部隊團團包圍住天安門,透過廣播播送緊急通告,大意是廣場上出現了反革命暴亂,戒嚴部隊將在晚上採取行動,平息反革命暴亂。肅殺的氣氛彌漫,長安街上有軍車被焚毀,火光照亮半個天安門,槍響一陣陣。
日後劉曉波在回憶六四的著作《末日倖存者的獨白》裡寫道:當時學運領袖之一的邵江全身顫抖地向周舵敘述廣場外的狀況,求他們「救救廣場上的學生們」。周舵等三人商量好,準備勸說學生和平撤離,劉曉波一開始並不同意,但仍尊重三人決議,共同向學運指揮部提起和平撤離的建議,並由周舵與侯德健前往戒嚴部隊進行談判。
那天看著周舵兩人的背影,劉曉波揪心起他們能否活著,甚至完整的回來,眼眶溼潤。「面對殘暴的政府,我們最有利的武器和自衛方式,只能是和平。」事後多數看法都同意,當時四人組織和平撤離,大量降低廣場上的死傷人數,避免了一場更大規模的屠殺。
勞改營食堂辦婚宴 劉霞:我就是要嫁給「國家的敵人」
六四後兩天劉曉波被捕,祕密關押在秦城監獄二十個月,直到一九九一年才出獄,而他的教職與婚姻,全都沒了。九一年一月出獄當天,新聞報導稱劉曉波因能認罪悔罪且有重大立功表現(組織和平撤離),因此免於刑事處分。這份悔罪書成了他心裡的傷,「在出賣個人尊嚴的同時,也出賣了『六四』亡靈的血⋯⋯我渴望用反抗和坐牢來贖罪,來成就我個人的信念、理想和人格。」廖亦武曾說,倖存者都是狗崽子;劉曉波更是決絕,他說倖存者連狗崽子都不如。
一九九五年劉曉波因呼籲平反六四再次入獄半年,之後又與民運人士王希哲發表《雙十宣言》,被控「擾亂社會秩序」,判勞動教養三年。那時他和劉霞相戀,但劉霞沒有法定身分,無法會見劉曉波,只能在大連的勞改營外流連。她倔強的要嫁給「那個『國家的敵人』」,他們在勞改營的食堂辦婚宴,用兩人的單人照拼在證書上當結婚照片,在公安部副部長批准下終能結婚。
起草《零八憲章》釀禍 四度入獄憾 留諾貝爾獎空椅
劉曉波人生裡第二件令他鋃鐺入獄的大事,是共同起草《零八憲章》。二〇〇七年中共十七大之後,許多知識分子開始有了這個念頭——從憲政改革的角度來思考中國的未來,這是一條從辛亥革命起走了一百年的憲改路徑。當時起草修改就花了一整年,中國官方已開始注意這股浪潮,〇八年十二月十日的國際人權宣言六十周年當天《零八憲章》公布,但前兩天劉曉波已再度被捕。
隔年劉曉波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判刑十一年,他上訴,但法院維持原判決。二〇一〇年五月劉曉波入獄。當時中國給了劉曉波十一年的重刑,震驚了兩岸三地,台灣學界也曾發起一波聲援,「劉曉波從來沒有說要推翻政權,他一直都是和平抗爭,是很溫和的。一個溫和派卻遭遇如此嚴厲對待,實在沒道理。」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兼任研究員錢永祥說道。
對待一個溫和派卻如此嚴厲,錢永祥推測,因為劉曉波在六四之後始終未離開中國,因此在知識分子圈裡仍有一定的號召力,加上本身具有一個崇高的道德形象,「中國官方對他如此嚴厲,一方面也有警示的作用,殺雞儆猴。」
二〇一〇年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無人能出席領獎,劉曉波不能、劉霞也不能。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以空椅代表遭監禁的劉曉波,委員會主席亞格蘭(Thorbjrn Jagland)向著一張空椅子,將諾貝爾和平獎授予當時在囚中的劉曉波,「和平獎獲得者劉曉波正被隔離監禁在中國東北部的一個監獄裡,不能親自出席今天的儀式。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授予劉曉波這項獎是必要的、應該的。」
地毯式封鎖悼念訊息 「被消失」在中國網路世界
劉曉波得獎後,劉霞被軟禁在北京的家裡,偶爾被帶去探望劉曉波,生活範圍僅限一方斗室,親友往來都受到限制,這讓劉霞罹患了嚴重憂鬱症。一直到今年六月底,劉曉波傳出罹患肝癌末期保外就醫,兩人才終於能在獄外重逢。
保外就醫後海外朋友多方奔走,想將劉曉波夫妻帶往國外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但終究沒成。七月十三日劉曉波過世,兩天後迅速被火化與海葬。中國的互聯網裡荒謬地禁止使用「蠟燭」圖像哀悼他,也搜尋不了「RIP」三個字樣;在微信裡,「劉曉波」三個字的訊息會被屏蔽,「被消失」在中國網路世界。
劉曉波過世隔天,香港法院裁定梁國雄、劉小麗、姚松炎及羅冠聰等四位立法會議員去年就職宣誓無效,喪失議員資格。外界因劉曉波的逝世而起的悲憤又更添一層怒火,但這些都不被中國看在眼裡。
中國無視外界的呼籲與抗議,反映中國崛起後的世界局勢,錢永祥說:「過去三十年中國從相對隔絕、沒有發言權走到今日能與美國分庭抗禮的位置。
這幾年適逢歐美各國換上保守政權,對國際事務不願也不想插手,世界的權力出現真空。一方面我們看不出中國有因為崛起而走向開放與包容多元,但外在卻又缺乏制衡中國的能量。當前將會是一個混亂的時刻。」
「被死亡」魂歸大海 抽空自由的網路世界上演荒謬劇
如今在中國,少數人只能在曾被劉曉波稱為「上帝送給中國的禮物」的互聯網裡和朋友哀嘆著劉曉波的逝世,愁苦著愈來愈緊縮的言論空間,以及中國媒體上的一團和氣。無聲地轉發一幀劉曉波穿著住院服,摟著劉霞,兩人凝視彼此的照片。「眼下我是看不到一點進步空間啦。」不少資深的中國媒體人嘲諷著秋天十九大來臨前,只怕有更多荒謬會上演。而一個死亡,既震天價響又寂靜無聲,就像諾貝爾頒獎典禮上的空椅子諷刺地瞪視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