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韋伯(Don Webb)痛苦又厭惡地說:「我竟然是住在美國!」70幾歲的韋伯塊頭很大,他那句怒吼及殺氣騰騰的眼神,質疑著他過去曾相信的一切。那句話似乎是在質問:這是什麼美國?誰的美國?美國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他身高193公分、體重逾90公斤,不愧是早年擔任體育老師和高中足球教練的身材。
但教書的收入不好,某天他在金斯頓(Kinston)聽到一些有錢人說,要是他們還年輕,他們會投入養豬業。他一聽,就去買了12隻豬,結果真的獲利不錯,於是他又買了更多,到最後總共養了4000隻豬。
「某天,一位上了年紀的黑人揮手叫住我,這位路易斯先生對我說:『風吹向我們的時候,我們再也無法待在門廊乘涼了。我們也不能使用窗扇,家裡又沒有空調。有時晚上根本無法入眠,有些人的孩子生病了,孩子也睡不著,你能不能處理一下臭味?』」
一隻豬的排泄量是人的3到4倍。韋伯就像附近的養豬戶,直接把豬隻的排泄物釋放到露天的汙水坑裡。韋伯的豬製造的汙水,和全鎮人製造的汙水量差不多。韋伯說,路易斯先生不是唯一抱怨的黑人鄰居,他們的抱怨讓他非常過意不去。
韋伯說:「我去找一些政府機關討論,他們說我應該在汙水坑裡放酵母,並放一艘十馬力的船在上頭攪動。我照做了,開啟引擎,好好地攪了那兩個汙水坑,然後我把船清理乾淨就回家了。」
後來韋伯又遇到黑人鄰居時,他們的態度雖然客氣,但依然很不滿。
他們懇求他:「拜託你再幫個忙,不管你做了什麼,請不要再做了,因為效果比之前還糟。」當天韋伯回家後,努力思考他的豬和那些鄰居。
「我自己的房子不在這一區,有乾淨的街道和彎曲的排水溝,聞不到臭味。我在家裡覺得一切都好,我還記得小時候的房子都有電風扇,也記得風扇無法把足夠的冷空氣吸進屋內的情況。我心想,若是有人以我對待那些人的方式來對待我的母親,那會是什麼樣子?」
「那天我覺得很羞愧,我的貪婪讓我把太多的豬集中在一個地方,從原本的12隻,到最後養了4000隻,占盡了這些無法搬遷或賣屋者的便宜。身為正派的美國人,我受不了自己的作為,所以我把養豬場關了。」
但是即使韋伯在乎他的鄰居,他只是特例。大公司並未放棄這種破壞環境的密集養豬場,而且還搶著投入這個產業。在1992到1998年間,北卡羅萊納州的豬隻數量從200萬增為1000萬,一州製造的排泄物跟加拿大總人口製造的數量差不多。
很多大型的肉品製造商都搬進了北卡羅萊納州,那裡的土地便宜,因為土地原本都是小農家的,他們大多是有財務困難的黑人。菸草業萎縮,大豆的獲利又不好,肉品公司掌控的屠宰場又不讓小型的養豬戶使用。他們只能把農場賤賣給大公司。這些公司買下農場以後,還會嚴格規定那些農場種什麼及售價多少。
壓低成本的標準化作業
壓低成本的標準化作業
馬丁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彭博公共衛生學院的資深政策顧問, 領導皮尤委員會(PewCommission)調查工廠化的養殖場,他為我解釋肉品生產商的策略。
「他們的目的是把規模持續擴大,以便降低成本,所以他們會收購所有的養殖場,讓屠宰場有穩定的供貨。這些屠宰場為了提升效率,規模也是愈來愈大。逐一宰殺動物的成本太高了,他們要求絕對的標準化。他們投入研究只是為了精進某個動物品種以追求規模經濟,因為把一切標準化以後,就能盡可能地壓低成本。」
整個產業的整合已達極致。1950年美國有300萬家養豬戶,到了2007年只剩65640家。生產標準化產品的大公司促成了CAFO的興起,CAFO是集中型動物飼養業者(concentrated animal feeding operations),亦即工廠化的養殖場。美國各地都有CAFO,飼養豬、雞、火雞和牛。在歐洲,波蘭和羅馬尼亞等地有集約畜牧(intensive farming)。如今全球有50%的豬肉、43%的牛肉、74%的禽肉、68%的蛋是來自CAFO。韋伯為了美國大舉投入工廠化的養殖而難過,但美國已經把工廠化養殖變成一種全球現象。
CAFO背後的經濟概念很簡單:壓低成本。把夠多的動物塞進狹窄的空間裡,你只需要很少人看顧他們,而且不太需要技巧。注射抗生素,有時也打荷爾蒙,動物就會迅速肥大,養五六個月以後即可送到屠宰場,接著又從頭開始。
對大型的肉品包裝和生產商來說,表面上看來逐底競爭很成功。美國是全球肉類攝取量最多的國家,他們現在吃得比以前多,價格也比以前便宜。1970年代,美國人每年平均花4.2%的所得採買88公斤的肉類。2005年,每人的肉類攝取量已增至一百公斤,但價格減半。
對全球最大的豬肉產商和豬肉加工業者史密斯菲爾德食品(Smithfield Foods)來說,這是獲利頗豐的生意。該公司掌控約75%的市場,生產的豬肉比排名其後的美國五大生產商加總起來還多,股價表現經常優於大盤。寶鵰公司(Perdue Farms)、泰森食品(Tyson Foods)、嘉吉(Cargill)等大型的肉類生產商並未公開上市,所以難以衡量工廠化的養殖為他們帶來多少獲利,但他們都是生意興隆的大企業,靠著壓低成本來生產便宜的肉品,大發利市。
嚴重的環境汙染與公共衛生威脅
嚴重的環境汙染與公共衛生威脅
但成本都去哪裡了?我訪問韋伯之前,他的朋友兼同事瑞克.多夫(Rick Dove)帶我搭乘塞斯納175雲雀小飛機,參觀北卡羅萊納州紐斯河流域上最密集的養豬場。我們不是在觀光,而是在調查連環保局都沒有人力、資金、時間監督的地區。多夫是退休的海軍陸戰隊員,曾擔任紐斯河的護水人員,對這一區瞭如指掌。
乍看之下,河流和周圍的沖積平原看似南方的田園美景,舉目所及綠地遍野,鮮少鄉鎮與人跡。我們從新本恩(New Bern)出發,飛過布滿豪華遊艇及濱水豪宅的雅致碼頭區,幾條運河蜿蜒穿過蔥鬱的綠地,很難想像這裡竟然是養豬國度。
但是我們繼續飛入內地時,住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長型的鋼造養殖棚,蓋在煤渣磚上,中間加裝著通氣扇。每間養殖棚可養殖多達一萬隻的豬、雞或火雞。那些動物永遠養在棚內,緊挨著彼此,關在金屬圍欄中。多數動物缺乏轉身或躺下的空間,飼料裡摻入抗生素(青黴素、四環素、巨環內酯、鏈黴殺陽素等等)以加速成長及防止感染(在如此密集的環境中,感染極快)。
砷對雞來說也有類似的效果,而且還可以讓雞肉呈現誘人的嫩紅色。養殖棚的旁邊,有一片狀似游泳池的東西,長度約兩三個足球場那麼長,只不過裡頭不是裝藍色的水,而是深褐色的東西,那就是韋伯描述的汙水坑,裡面都是動物排泄物、血液和黏液,以及從養殖棚的條縫地板滲漏出來的廢棄物,經由管道排進露天的汙水坑。在汙水坑的旁邊,旋轉噴灑設備從汙水坑裡吸取那些排泄物,加以粉碎霧化,噴灑在大豆田上施肥。美國的農業部估計,每年工廠化的養殖場生產這種肥料約5億噸,是美國全體民眾排泄量的3倍。但這些排泄物未經過處理,濃度是人類排泄物的75倍,也比任何城市汙水處理廠的汙水濃了500倍,卻直接噴灑在作物上。
而且這裡是沖積平原,地下水位高,土地上散布著流進河流的小溪流。這時雖是八月初,颶風季尚未開始,但水位已經夠高,可以明顯看到散布的支流淤積出小水坑或流入河川。我們飛行穿過的空氣也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純淨,汙水坑有多達80%的氮,是以氨氣的形式釋入空氣中,最後再跟著雨水落入土地、河水和流域中。動物排泄物,連同汙水坑裡的抗生素、砷和重金屬,一起滲入供水中,對環境造成嚴重的威脅。當地不僅出現魚類無法生存的「死水區」,養殖場還排放出乙酸、丁酸、戊酸、硫化氫、氨氣之類的有害化合物。分解糞便會產生至少160種氣體,以氨、硫化氫、甲烷為主。
一項研究探索長期接觸硫化氫的影響,發現那可能導致平衡、聽力、視力、記憶受損。生活在養殖場附近的孩童比較可能診斷出氣喘,及其他的呼吸系統疾病。
此外,肉品公司也開始在養豬場附近尋找龐大的禽類養殖設施。對鮑伯.馬丁(Bob Martin)來說,多年來他看到最危險的發展是交叉汙染的風險。
「沒有人在乎25萬隻肉雞和25000隻豬共用十英畝的土地嗎?」他怒喊:「這根本是醞釀禽流感和人流感新菌種的完美環境!」
不過,最大的環境衛生風險,是來自大規模使用抗生素,以加速牲畜的生長及預防疾病。曾在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任職的大衛.凱斯勒(David Kessler)指出,2011年的抗生素總銷量中,有80%是賣給牲畜業,但是大量使用抗生素可能引發大規模的抗藥性。抗藥性金黃葡萄球菌(MRSA)的大量出現特別令人擔憂,因為它對常用的抗生素都有抗藥性。烹煮可以殺死MRSA,但它會寄生在皮膚上,造成危險又難治的膿腫。一項研究發現,經營工廠化養殖場的養豬戶,比一般人更容易成為MRSA的宿主。在加拿大,24.9%的受檢豬隻及四分之一的養豬戶感染MRSA。
2012年的報告發現,超市的肉品中有愈來愈多對抗生素有抗藥性的病原體:38.2%的雞胸肉、51%的火雞絞肉上,發現對三種以上抗生素有抗藥性的沙門氏菌。世界各地的衛生當局認為,對抗生素有抗藥性的微生物增加,是他們當前面臨最嚴峻的挑戰。隨著我們抵抗疾病的能力減弱,罹患疾病的機率跟著增加。
「對超市的肉品進行抗藥性細菌的檢測很簡單。」馬丁告訴我,「結果總是令人震驚。但是環境中這種問題有多嚴重,沒有人能量化出來。我們只知道這種細菌很多,而且會把抗藥性傳給從未接觸過抗生素的其他細菌。它們在地下水裡的生存能力特強,蒼蠅和暴風雨也可以把這些細菌帶到數英里外,這些真的很難檢測。」那表示即使你完全不吃肉,肉類生產的方式還是會影響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