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直擊 韓國危機！經濟泡沫下的驕傲與徬徨

周日上午，記者抵達韓國仁川機場，這座完全由填海造陸得來的機場，占地五千六百公頃，為了妝點代表國家形象的重要門面，韓國政府可是煞費苦心，花了六十億美元興建。啟用六年後，就獲得瑞士日內瓦的國際機場協會選為「全球服務最佳機場」。

但今天，在這全球最佳機場的入境大廳裡，人潮卻稀稀落落。

「韓國的旅行社，今年已經倒了六二二家，這還是八月底的資料而已，最近兩個月的情況，恐怕還會更慘。」台灣駐韓代表處觀光組長王仁德說。

完美的機場、稀落的人潮，從踏入國境的這一刻起，記者就嗅到韓國這股低盪不尋常的氣氛。

好強、好勝、好面子

周日晚間，前往首爾著名的明洞購物街，一反仁川機場的冷清景致，在這裡，往來人潮倒是絡繹不絕，沿途的商家連聲叫賣「一件衣服一萬韓元！」熱鬧的景象就好像百貨公司舉行周年慶一樣。完全感覺不出這裡就是各國媒體近來大肆報導，恐怕會是亞洲第一個宣布破產的國家。

「這就是韓國的民族性！」王仁德派駐在韓國八年了，問他對韓國人民的最大印象，「好強、好勝、好面子！」他幾乎是以直覺反應的速度脫口而出。「這個民族，無論面對多大的困難，都會想辦法讓自己看來從容、甚至強悍。」

「為達目標，韓國人可以不顧一切豁出去！」曾經留學南韓、目前擔任拓墣產業研究所專案研究中心協理的李修瑩，就曾深切感受韓國政府的「霸氣」。

她舉例，先前政府部門規定要達到全面「節能減碳」目標，要求每位進入大樓的人，只要是到四層樓以內的樓層，全都必須走路、不可搭乘電梯。結果沒想到，她真的親眼見到每位官員乖乖照做，即使連客人也必須嚴格遵守規定，不能例外，讓她一度走到兩腿發軟。

王仁德也舉了一個市井層面的類似案例，「有聽過這個傳說吧！當女兒大學畢業時，很多韓國媽媽會準備一大筆錢，讓女兒去做整形美容。偷偷告訴妳，這個傳言是千真萬確的！」據他了解，很多家庭為了能讓孩子不至於輸在外型，甚至願意舉債籌措「子女美容基金」。

靠霸氣復甦，也因霸氣而崩壞

靠著霸氣與不顧一切的執行力，韓國在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瀕臨破產之後，只用不到四年的時間，就還清國際貨幣基金組織（ＩＭＦ）的支借款項，比原訂時程提早了兩年八個月。

然而，這股霸氣像是一把兩刃劍，揮舞得宜自然所向披靡，但若霸氣凌人失了控，結果就成了過度自信。尤其，當失控的是政府，霸氣的劍揮得更猛，所造成的傷害，也就更難彌平。

「其實，韓國的企業多半不會亂搞，亂搞的是政府。」日盛亞洲星鑽基金經理人楊國昌提出他的觀察。他表示，很多海外債券基金都持有韓國發展銀行所發行的債券商品，從這裡，就能看出韓國政府的勇於舉債。而外債問題，正是這次韓國再度瀕臨破產的最終導火線。

八月，韓國外債金額接近四二○○億美元，這個金額，只比中國大陸少了不到一百億美元，然而，若是要比外匯存底，韓國不到二四○○億美元，中國大陸則已達到一．九兆美元之譜。數字比較之下，明顯的，韓國舉債的豪情霸氣，的確已經失去控制。

楊國昌說，「在過去，韓國靠著對外舉債，快速發展自己的內需、基礎建設，扶植了世界一級的製造業與造船廠。」這就像是政府在高槓桿操作投資，全球經濟局勢若好，韓國的成長速度自然就更有高槓桿的倍速成長。「然而，一旦經濟局勢逆轉，高槓桿的問題很快就會浮上台面。」

外債問題是導火線，而看見導火線，並且狠狠點上一把惡火的，就是投機客。楊國昌解釋，韓國外債偏高不是新聞，從外匯存底與短期外債的結構來看，韓國本來或許會有機會悄悄度過短期資金吃緊的窘境。「可惜，放空韓元的投機客真的太多了，韓元一路貶值，也就等於一路打壓韓國的償債能力。」

 「這就像是一種惡性循環！」韓國ＩＮＧ資產管理公司投資長鄭潤植，解釋了韓元遭到投機客攻擊之後的連鎖加乘貶值效應。他表示，韓國企業在國外本來也有大量的美元存款，只要願意匯回，不難在匯率急貶之中力挽狂瀾，不過，韓國企業一方面為了避險作用，另一方面則惟恐美元短缺，造成對外貿易困難，所以只好緊抱美元不放。「種種因素加起來，自然又對韓元造成另一層的下跌壓力。」

救匯率，決勝點在信心

情況發展至此，韓國危機，已從外債危機的本質，演變成為一場貨幣戰爭，而這場戰爭的決勝點，就在於「信心」。有信心，就能引動資金回流，扼止韓元跌勢，至少，能讓外債問題重新回到那個勉強過關的原始起點。

今年三十五歲的高泰吉（譯音），現於首爾市中心擔任當地知名The Face Shop彩妝品牌店長，對於韓元貶值的誇張程度，他有深刻體會。

「去年冬天跑去中國玩了一趟，當時只需大約一百萬韓元即可打發，但現在，相同的套裝行程，卻需要花費二百萬韓元才夠。」差距之大，讓他乾脆直接打消出國的念頭，留在國內認真工作就好。

只不過，話鋒一轉，高泰吉這會兒卻又說起韓元貶值對這個國家的好處：「由於韓元貶值，反而使得最近有愈來愈多來自日本、歐美，到此撿便宜的觀光客，他們對於業績提升的幫助很大。」言談間，高泰吉就和大多數韓國人的想法一樣，透露出對自己國家的強烈信心，「我想，韓國只是短期景氣不佳，絕不會那麼容易倒閉的！」

出口意外衰退，質疑聲浪難抑

就在這趟談話正要結束前，自信的店長卻又急著對記者補充說：「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把韓國寫得太差，這個國家，真的不像外界講得那樣糟糕。寫得不好，我怕大家對這裡會更沒信心。」

從民間到政府，韓國人正在全力爭取世人的信心。

台北時間十月二十三日晚間七點，在德意志銀行的安排邀請之下，韓國財政部發言人與全球各地投資法人，進行了一小時的電話連線說明會。根據國內某位參與連線的投信基金經理人指出，韓國官員對於近來各界疑慮均有完整回答，「明顯感受他們急於挽回各界信心的企圖，可惜，有些問題的答案，反倒讓人更加憂心。」

其中，最讓人感到憂慮的，是韓國的經常帳赤字大幅攀升問題。韓國官員回應，主要是受到先前油價高漲，韓國九成石油仰賴進口所致，而韓國本身在匯率貶值之下，出口實力事實上是不減反增。

不過，事隔一日之後，韓國公布最新進出口數據，其中，第三季度的外貿出口金額卻是衰退了一．八％。

「感覺好像是前一天才有人跟你保證沒問題，第二天，他的謊言就被戳破了，讓人對韓國的出口狀況更沒信心。」他認為，韓國若要擺脫危機，惟一之途就是向中國或日本借錢，「當然，前提是要韓國政府拉得下臉，你知道，這個民族是很愛面子的。」

當地學者樂觀看待韓國未來

顯然，官方這趟過度樂觀的說法，似乎暫時得到了反效果，不過，韓國知名經濟學者孔柄淏，卻也高聲為韓國終將走出危機的論調背書。

發表過多部著作的自由主義經濟學者孔柄淏，多年來持續研究韓國經濟發展，在○六年出版的《挑戰韓國大趨勢》一書中，他痛批韓國政府並未做好收支平衡的控制，一旦全球經濟環境轉差，韓國將立即陷入危機。某種程度上，他在○六年的著述，精準預言了當今韓國的窘境。「國家收入與支出平衡的重要性，就有如經營一家雜貨店一樣。假使未能有效運用資金管理，國家將會因而出現財務赤字問題。」他寫道。

如今，這位敢於批評的學者，卻開始對韓國的未來轉向抱持正面看法。「比起其他國家的情況，韓國體質還相對安全。」這日一早，他拿出剛剛出刊的《朝鮮日報》，翻到某頁角落的一張表格，比較韓國、新加坡、德國、日本、香港等地的短期外債和外匯存底，然後自信地說：「看，和這幾個國家比較起來，我們的短期債務壓力，真的不算太重啊！」

據他觀察，此次風暴席捲亞洲，主因是受全球經濟衰退的影響，其實與上次的九七金融風暴有很大不同。再加上油價於上半年大漲的因素，人們為求避險，只好棄韓元抱美元。但現在油價幾乎從今年最高價每桶約一百四十美元，腰斬至七十美元以下的價位，不僅通膨情勢舒緩，降低企業負擔成本，也對韓國經濟更加有利。

除了經濟學者的觀點，韓國在地投資機構也積極地提出樂觀看法，鄭潤植就認為，基於三大理由，短期之內韓元匯率或許就有止貶機會。首先，過去一段時間重創韓國股匯兩市的外資賣壓力道，最近已有減緩跡象。

其次，韓國出口企業原先擔心美元部位不足，因此選擇緊抱美元的心態，但近來隨著全球體系的緊張壓力逐漸舒緩，企業緊抱美元的必要性已開始降低，加上韓股重跌之後，投資價值提升，更有可能吸引海外資金回流，為韓元提供支撐力道。

第三，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還是在於基本面因素。他表示，韓國已經連續五個月呈現貿易赤字，這給了全球投機客攻擊韓元的好理由，但油價大幅回跌的效應預料將很快反映於進口金額的數字上，屆時，貿易赤字的狀態可望逆轉，也將壓抑投機客持續放空韓元的意願了。

猛降利率三碼，初現脫困氣勢

從民間、官方，到學者，無論世人對韓國的信心是否回升，最起碼，在國內已經掀起一定程度的民族意識。

就在政府呼籲各大企業將海外資產轉回國內，拯救美元短缺問題之時，時間就好像回到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時，韓國人民紛紛捐獻黃金救國，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如今又再次上演，韓國知名企業三星電子與浦項鋼鐵，為了拯救韓元頹勢，最近就帶頭向市場拋售了數億美元的資產。

十月二十七日星期一，韓國政府宣布猛降利率三碼，當日韓股在亞股當中表現獨強。十月二十八日，星期二，韓股由低點自高點，拉抬幅度達到一成左右。連著兩日，韓國稍稍展現了擺脫危機的氣勢，接下來，能否進一步的贏回全球信心，或許仍是最重要的脫困關鍵。

這個曾經因為自信而偉大，因為過度自信而瀕臨破產的國家，正在面臨另外一場關於信心的重大挑戰。

■一度擺脫外債，卻又再次受困外債

1997 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得到195億美元貸款，從世界銀行和亞洲開發銀行分別得到70億和37億美元的援助。

1998 韓國在金融風暴中最慘的一年。失業率飆升至近7%、人均GDP也跌至7500美元（比前一年萎縮了34%）。金大中政府上任後，與IMF合作，陸續推動各項經濟改革。

1999 韓國第二大集團——大宇集團因為無力償債，爆發財務危機，最終宣布倒閉。大宇是金融風暴中第一個倒閉的韓國財閥，而韓國政府這次未出手拯救，也顯示了改革的決心。

2000 朝鮮領導人金正日和韓國總統金大中在平壤舉行了歷史性會晤，這是朝鮮半島分裂55年後兩韓最高領導人的首次會面。紓解的兩韓關係不但有助於南韓的復甦，金大中也因此獲得諾貝爾獎。

2001 韓國還清所有向IMF支借的款項，比預定日期提早2年8個月，外匯儲備還增加到977.6億美元。

2002 首次在亞洲舉辦的世界杯足球賽，韓國踢進前四強，取得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韓國的民心士氣也因此達到最高點。

2003 韓國原來的18個財閥，只餘下4家。

2004 外資投資的比率從1997年的15％、1999年的22％、2001年的21％增加至2004年的43％，並開始與本國資金爭奪對大企業的主控權。

2005 在美國《商業周刊》發布的全球知名品牌排名中，韓國三星首次以149億美元的品牌價值超越了新力。

2006 韓國GDP為7930億美元，居全球第10位。

2007 企業界出身，在首爾市長大刀闊斧改革的李明博當選韓國總統，可是等著他的卻是個暗藏危機的國家；到今年度為止，韓國的舉債餘額已將近四千億美元。

2008 李明博上任後為拉攏美國，不惜開放美國農產品進口，引起國內人民高度反彈；再加上政府無力挽救急速萎縮的經濟情勢，李明博的聲望跌至最低點。

■韓國經濟檔案

資料來源：韓國統計局、中華民國外交部、中華民國經濟部、《經濟學人》、2008年世界經貿論壇報告

■危機是機會的另一張臉——檢視南韓大企業受傷程度

南韓在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中受創嚴重，這次金融風暴對企業的影響如何？

根據大韓商工會議所（類似台灣的工總及商總）10月27日發表的統計，調查南韓國內3百多家企業，結果有79%的企業認為，此次的危機與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相比，受害程度類似或更慘，而且，中小企業受創的程度，又比大企業要嚴重得多，因為有85.5%的中小企業認為這一次的情況更慘，至於大企業則只有58.8%。

另外，以內需為主的企業，認為較慘的有81.2%，以出口為主的企業則有69.2%。這顯示，南韓內需衰退，又比出口的企業受創要大一些。

根據南韓政府的統計，南韓30大集團中，今年至8月以前的投資規模並未減少，總計投資額達54.65兆韓元，成長率為22.6%，至於全年預估投資金額可達96.27兆韓元，預計比去年的75.48兆韓元成長27%。

從這個數字來看，顯示儘管大環境景氣不佳，但南韓的大企業集團今年並未減少投資額，因為這些大集團一向認為，不景氣就是最好的投資機會，這樣的觀點，以三星半導體總經理權五鉉曾說過的一句話最有代表性，他說，「危機是機會的另一張臉。」

至於次貸風暴對台韓企業競爭力影響到底有多大?

在台韓兩地競爭最直接的半導體及液晶面板產業上，如今已可看出，韓商因受惠於今年韓元貶值幅度全世界最大，因此以韓元計價的獲利，明顯較台商好，例如面板產業中三星及LG Display第三季獲利都比友達、奇美好，至於DRAM廠的虧損也都比台商少，從這裡可以看出，南韓這些大企業集團，擁有相對較佳的攻擊力。

曾留學南韓、目前擔任拓墣產業研究所專案研究中心協理的李修瑩說，西方媒體一直報導南韓是「冰島第二」，但她接觸許多南韓官員，他們甚至都還覺得97年金融風暴是因禍得福，讓南韓企業的競爭力更強，這次的全球金融風暴也是另一個機會，若能順利度過，將會讓南韓企業更加脫胎換骨。

（林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