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預估,今年台灣經濟成長率將達7.7%。然而,你有感覺嗎?薪資仍然不漲、就業困難,台灣年輕人失去夢想未來的勇氣,買不起房子、不敢結婚、不敢生子,人口負成長的惡夢提早到來,經濟復甦、人民無感,這個社會出了什麼問題?台灣,該怎麼辦?
今年剛滿三十歲的黃佑敏(化名)記得很清楚,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父親沒事就會念上這麼一句:「用功念書,將來就會有出息啊!」這句話他聽進去了,也信了十幾年。
第一名的孩子卻不敢夢想未來
國中到高中,一直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一九九八年大學聯考,數學考了一百分、英文八十六分,「總分四七九分,這個分數,在全國可以排到前五十名。」黃佑敏如願進入台大財金系;四年後,考進台大財金所,二○○四年順利取得碩士學位。
「用功念書,將來就會有出息啊!」現在,他對這句話卻有些懷疑了。
清晨六點半,位在台北市吳興街的五坪小套房傳來急促的鬧鐘鈴聲,或許因為空間擁擠,鈴聲聽來格外刺耳嚇人。被「嚇醒」的黃佑敏匆忙梳洗,換上千篇一律的白襯衫,準時在七點騎上機車,在亂七八糟的台北街頭高速穿梭二十分鐘後,打卡上班。
他在某券商自營部工作,月薪四萬元出頭,「四年多了,薪水數字沒有太大的變化。」黃佑敏說,○六年初入職場時,頂著學歷光環,工作不算難找,「丟了八份履歷表,錄取了三個,起薪都在四萬元上下。」其實並不算差,但他沒想到,工作四年之後,收入仍只維持在「起薪」的水準。
五坪大的小套房,每月租金七千元,因為收入幾乎零成長,黃佑敏也就在這小套房裡住了四年。本來,每月可以存個一萬元,去年,已退休的父母希望黃佑敏負擔更多老家開銷,「本來就買不起台北市的房子了,現在,能存下來的錢變少,更看不到擺脫『蝸居』的希望。」
談到大學同學,他說,只要待在本土公司的,薪資水準大概都和他差不多。他打開電腦,連上台大財金系的網頁,本想看看系友名單,卻不小心點擊了「學系介紹」,上面是這樣寫的:
台大財金系在十年來的大學聯考中,不僅高居商管學院的第一志願科系,且近三年來更超越台大法律系而成為全國文法商領域的第一志願。
「哈,第一志願啊!」黃佑敏尷尬的笑了一下,然後喃喃地說:「其實,在踏出台大校門以前,我真的以為自己會像畢業紀念冊裡寫的一樣──前程似錦。」他急著關掉網頁,似乎想要化解尷尬,但忍不住又嘀咕了起來:「今年三十歲了,連基本的『三十而立』都沒有,還談什麼似錦?」
對於未來,黃佑敏不敢多想,「IMF(國際貨幣基金)預估台灣今年經濟成長率會有七.七%,你覺得我的薪水會增加嗎?」停頓了二十秒,他說:「希望會,但不敢想,起碼,現在的我對於經濟成長是沒有什麼感覺的。」
是一個什麼樣的環境?會讓台灣最優秀的孩子磨掉信心、失去希望,對經濟成長的數字無感,甚至不敢想像未來!第一名的黃佑敏不敢想,其他正在台灣各個角落打拚的年輕一代,對於未來,又剩多少的想像空間呢?
不是年輕人懶是環境讓人無力
「很多人說,台灣年輕一代特別懶惰,沒有動力與熱情,但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說,當一個族群出現普遍問題,往往,結構因素大幅凌駕於個人因素。」長期研究青少年問題的中研院社會科學研究所教授伊慶春說:「不是孩子懶,是大環境讓他們失去動力!」
黃佑敏的告白反映了當代台灣年輕族群的困境,根據行政院主計處資料,「人均GDP(國內生產毛額)」與「經常性薪資」兩條線,過去都是亦步亦趨糾結向上,到了一九九五年,兩者出現了某種程度的「死亡交叉」;從此之後,GDP繼續高傲地向上走揚,而人民感受最直接的經常性薪資,卻幾乎只能水平延伸。
進一步看,二十五到二十九歲的年輕族群,九八到○八年間的平均薪資甚至出現負成長。
另一個令人無奈的數字是失業率。
二○○○年,台灣二十五到二十九歲年輕族群的失業率,從前一年的三.七%「跳空大漲」至五.四%,之後再也沒有「回補跳空缺口」,反而一路向上快速惡化,到○九年,已來到了八.三%。
就業環境惡化、薪資停滯,伊慶春認為,這就是當下年輕人普遍無力的「結構因素」。她進一步解讀,當今年輕人的無力、失去信心,是台灣結婚率、生育率在全球墊底的主要原因。
(攝影/聶世傑)
前途光明又燦爛台灣人
社會學者看到當下的社會問題,財經學者進一步憂心更長遠的經濟影響:「年輕人不敢結婚、不敢生子、不敢消費,想想,台灣還會剩下什麼?」世新大學財金系副教授郭迺鋒語重心長地點出問題,在他看來,年輕一代的無力,正在謀殺台灣的未來,「那麼,又是誰?謀殺了年輕人的希望!」
曾經,台灣的年輕人是對未來充滿信心的。
一九六八年,黃佑敏的父親十八歲,考上師範大學,他記得父親曾頗有得色地提過,當時大學生不多,街坊鄰居見著總會豎起大拇指:「了不起啊!大學生,將來有前途啊!」七四年,黃爸爸二十四歲,進入高雄壽山國中任教,直到○四年退休。
據黃佑敏的說法,他父親剛教書時,月薪不到一千元。「本來以為老爸很勇敢,薪水那麼少也敢結婚、買房,幾年內就生了哥哥和我兩個小孩。不過,聽哥哥說,其實爸媽那幾年的薪水加得很快,從沒擔心過未來。」
六○年代,台灣經濟開始主打「出口擴張」。曾任經建會主委的中研院院士胡勝正表示,出口擴張的初期,由於台灣屬於勞力密集階段,經濟成長的果實能普遍反映在薪資水準上,那是一個經濟高度成長,同時伴隨就業、薪資等量提升的美好年代。
七○年代中期,黃佑敏的媽媽應徵到了華泰電子的行政文書工作,公司直接受惠於出口擴張政策,母親收入快速增加;父親雖是教師,但全民所得提升也讓教師的薪資有了大幅調高空間。八一年,黃家添購了彩色電視機,「哥哥說,等老爸終於在屋頂調整好天線角度時,『小甜甜』剛好播完,他只聽到了片尾曲的最後幾句──自立自強有信心,前途光明又燦爛。」
相較於當年的「自立自強就有光明前途」,如今,比父親更會念書的黃佑敏,卻對未來不抱希望,「問題出在台灣已從勞力密集轉為資本、技術密集,但經濟政策的思惟始終還停留在出口擴張階段,缺乏拚內需的想法。」胡勝正說,自八○年代開始,參加過許許多多經濟會議,「每次討論到最後,目標都一樣:如何提升出口競爭力。」
然而,拚出口,就等於把資源集中在台灣經濟最小的一塊餅,只有少數人得以分享。拆解台灣GDP的「成分」,如果簡單區分為「廣義內需」、「淨出口」兩部分,長期以來,淨出口只占七到一○%,而廣義內需則占台灣經濟的九成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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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略內需薪水跟不上經濟成長
政策只拚出口的結果,是台灣經濟成長率仰賴出口維持漂亮數字,但真正攸關多數民眾的內需大餅,卻始終長不大。
「現在,出口已經是台灣經濟成長的唯一貢獻者,這是最大問題。」經建會主委劉憶如肯定地說。
忽略內需,是薪水與經濟成長脫鉤的主要原因,是年輕一代對未來感到無力的根源。糟糕的是,忘記內需的台灣經濟,在進入九○年代後期之後,卻又出現了讓經濟面貌加速畸形的惡性基因。
約莫是從彭淮南擔任中央銀行總裁的一九九八年開始,台幣兌美元匯率開始走入了穩定偏低的區間。若以一九八八年為基期,比較鄰近國家二十年來的貨幣匯率漲跌變動,可以清楚發現台幣匯率自九八年起在三十二元「僵化」的現象。
低匯率有利出口,長期穩定偏低的匯率,則會慢慢扼殺內需思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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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元體質台灣經濟的惡性基因
觀察二十年來內需對台灣經濟成長率的貢獻度,對比於同時期的台幣匯率變動,會看見這樣一個恐怖的巧合:就在台幣匯率走入穩定偏低區間之際,內需,這個攸關多數民眾的經濟大餅,也開始加速沉淪,在經濟成長率的角色分量愈形卑微,甚至幾度成為拖累整體成長率數字的扣分項目。
「發展內需,匯率雖然只是其中一環,但卻也是不容忽視的重要一環。」寶華綜合經濟研究院院長梁國源說,匯率沒有所謂的最適水準,但他主張「應該要有適度的調整來支撐內需。」
相較於梁國源的說法,一位大學財金系教授說得更加直接:「內需不振,是台灣匯率長期僵固在三十二元的結果,可以說,年輕人所面臨的種種困境,就是台灣『三十二元體質』所衍生的一堆併發症。」在他眼中,謀殺年輕人希望的凶手,正是台灣自一九九八年以來逐漸養成的「三十二元體質」。
他分析,除了內需不振引發的低薪資、低就業等問題,「三十二元體質」謀殺年輕人希望的利刃,還包括了「高房價」、「高進口物價」。
「央行要阻升台幣,要讓匯率『長期異常』地僵在三十二元,勢必就得放出異常數量的新台幣。」他解釋,為了阻升台幣,央行必須用新台幣在市場買進外匯,這造成兩個結果,第一是台灣的外匯存底愈來愈大,第二就是游資太多,資金浮濫。
而資金浮濫,正是都會區房價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儲蓄太多,投資管道又不夠,形成台灣超額儲蓄率創新高的現象,這個現象不能扭轉,『炒房』不會停止,房價泡沫也就無從化解。」胡勝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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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需不振,資金找不到出口,代價就是房價高漲。(攝影/吳東岳)
打拚十餘年對外購買力僅增一四%
至於「高進口物價」,匯率穩定偏低所帶來的殺傷力顯而易見,由於台幣的價值長期被低估,進口物價只能一路攀高。財金系教授攤開台灣進口物價指數,自○一年至○八年,指數竟然悄悄地上漲了五成左右。
一張更容易讓人理解的線圖,是比較台幣計價與美元計價的人均所得成長率。若以一九九七年為基準,十餘年來,美元計價的人均所得成長率始終低於台幣計價,至○九年,台幣的人均所得水準比九七年時成長了三一%;但若換成美元,成長幅度僅有一四%,對折不到。「你看,台灣人努力打拚了十幾年,對外購買力只增加了一四%。」這名不願透露姓名的教授怨氣難抑,「台灣連續出超那麼多年,難道新台幣連一、二元都升不起嗎?多數人只能靠升值來分享出口的果實啊。」
八月十二日,新台幣兌美元匯率為三十一.九九○元,泰銖兌美元匯率是三十一.九三五銖,「這應該是史上第一次泰銖比台幣強,台灣人的對外購買力已經比泰國還差囉。」這位教授語帶嘲諷地說。
低薪資、低就業、高房價、高進口物價,「三十二元體質」的四大併發症磨盡了年輕一代面對未來的信心,而另一個衍生的問題,則是人才流失。
日前媒體報導,中國信託兩位高階主管分別被中國及新加坡挖角,凸顯台灣金融業人才出走潮的危機,其實「到國外闖蕩」,早已是年輕族群走出台灣困局的職涯選項。三年前政大經濟系畢業的方雅薇,即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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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出走到國外薪水立刻加一倍
大學畢業後,方雅薇決定不考研究所,先在本土銀行業當了半年業務,隨後轉至外商銀行,「其實我的英文很爛,但看在年薪八十萬元的份上,硬著頭皮試一試,進去再練就是了。」今年,她得到外調新加坡的機會,年薪從八十萬元瞬間跳升一倍以上,「至少有一六○萬元台幣吧!」
方雅薇說,大學時她的成績算是後段班,「好幾次,段考來不及準備,乾脆缺考。但現在,我的收入好像在同學裡算是不錯的。」她說,新加坡的物價比台灣高出大約三成,「我用經濟老師教的大麥克指數算過,還是比待在台灣划得來。」
無獨有偶,去年從師大畢業的賴筱婷,最近也選擇遠赴馬來西亞任教,月薪約有台幣四萬三千元,「在台灣,這大概是碩士等級老師的薪水;其實,我的同學更過癮,到印尼當老師,月薪有六萬元台幣。」
相較之下,比賴筱婷高兩屆的師大學長李致穎就哀怨許多。李致穎是「科技系」畢業,「也就是教工藝課的。」但畢業之後,他才發現台灣根本不需要工藝老師,「第一年,全台灣只有七個缺,第二年五個,第三年四個。」當不成老師,李致穎現在的收入來源是所謂的「二十二K」工作機會,八月底合約到期,「現在就看老闆願不願意讓我轉成正職員工了。」
經濟復甦、人民無感,年輕人不敢作夢,這些被掩蓋在經濟成長率數字下的寫實片段,不過是台灣經濟惡性循環的某一環節。匯率僵化、內需就欲振乏力,低薪資、低就業、高房價、高物價的病症無解,年輕人不結婚、不生子、不敢消費,另一批人則出走求生,內需市場更形空洞,經濟成長更要仰賴出口;於是,匯率更不能動、出口主導的政策思惟更不會變,台灣,又陷入了更深層的漩渦之中。
如何掙脫漩渦?「政府的腦袋應該換得更徹底一些。」胡勝正表示,出口與內需,與其說是相互衝突,不如說是彼此競爭,「出口太強,經濟結構扭曲,政府就必須讓內需跟上,這是為什麼中國拚內需的第一步就是讓人民幣升值。」胡勝正並不認為應該用貨幣政策刺激內需,但也強調,「不只是內需,出口也一樣,不該是用貨幣政策來刺激催化。」
找回未來夢想政府的腦袋要換得更徹底
看來,除了政府換腦袋之外,市井小民是束手無策了。一位學者直言:「馬政府雖然試圖讓經濟轉型,但無論是簽訂ECFA(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或FTA(自由貿易協定),目前開出的藥方基本上還是要用出口賺外匯。」他認為,既然要拚內需,就不該想著賺外匯,「要有這種決心,才算是真正的換腦袋。」
「這一代年輕人很可憐,他們的時代意義好像是在告訴人們:政府真的會影響你的前途。」伊慶春說,在過去,努力就會贏,成敗掌握在自己手中,「你不會覺得政府有什麼重要」;但現在,「經濟已經停頓十年了,韓國教授的薪水十年前是台灣的○.八倍,現在變成一.八倍,台灣人怎麼拚都不會贏,顯然,政府有問題。」
今年父親節,黃佑敏帶著交往兩年的女友回高雄老家,兩人打算在明年結婚。媽媽問到婚後住處,「會去租個大一點的房子,當然,離市區比較遠。」媽媽沒有直接回應,只淡淡地說:「家裡還有個不小的空房間,一起搬過來,在這裡找份工作也行啊!」黃佑敏說,感覺媽媽是在為他的「沒出息」找個台階下。
黃佑敏顯然想太多了!媽媽對孩子不會有心機,而他的「沒出息」,只是錯誤政策下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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