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爭被廣為稱頌的好處之一，是多樣性的選擇。台灣自開放競爭後，從油品、電信、汽車，到雜貨飲食，我們的生活確實有了更多的選擇。「更多競爭＝更多選擇」的這種「經濟學的直覺」，已成為當代人顛撲不破的常識。然而一旦人們毫不懷疑地接受它，並肆意地套用到遠離市場時，它便開始遮掩人們的眼光，讓人們無法完整評估競爭所帶來的成本。
同時，競爭的範圍越大，評價的尺度卻隨之簡化。教育家總不忘強調「人的多樣個性」，但面對升學競爭的龐大壓力，想要繞開標準化的制式聯考，其困難可以理解。升學競爭一旦繃緊了整個社會，我們遂只能在「會不會考試」、「能不能考試」這個縱軸上為年輕人排序，讓窄化標準下的「秀異者」出頭，犧牲的卻是人力多樣化發展的潛力。
經濟社會學者 Fligstein 研究美國近百年企業經營模式的演進過程， 發現處於高度競爭環境下的企業面臨龐大的不確定性，大半以相互觀察模仿「似乎奏效」的作風來降低焦慮。事實上，能夠有效傳遞「符合當紅理論的炸子雞」信號的企業，往往能夠收集較多的信任、累積資源沾到好處。於是高度緊繃的競爭環境裡充斥的盡是「複製人的戰爭」。
「差異化」是競爭會增加多樣性的另一種標準解釋。但這其實是在語意含混下因果倒置的看法。差異化的目的正是在迴避價格競爭的同質化陷阱；事實是，如果競爭沒有同質化的驅力，差異化策略將變得無從理解。將差異化歸功於競爭的刺激，就好像將殘障卻奮鬥有成歸功於社會的以貌取人，將民主誕生歸功於暴政一樣的荒謬。
當然，在競爭環境中勝出的企業絕非出於僥倖。全球化藉著引入國際型企業到區域市場，帶來優異的商品服務，也刺激本地業者的學習上進。但是，它們同時也像侏羅紀的暴龍般，以其特定的優勢重劃競爭的規矩與生態的布局。一億年前盤古大陸曾滿布著有袋類哺乳動物，但七千萬年前兇殘的胎生類動物登場，有袋類動物一一消失。「幸好」約略同時，當今各大洲的大陸板塊開始漂移，澳洲於是保存了像袋鼠這類動物。最近澳洲發現珍貴的袋熊、袋獅化石更加肯定了「隔離於競爭之外有助於發展個性」的道理。
一九九八年底，全球五大唱片集團全數進駐台灣，雖帶來全新的經營理念，弔詭地卻也開啟台灣流行音樂市場的衰退期。唱片市場所具有的規模經濟，剛好符合跨國企業的胃口，音樂製作把目標鎖定在可同時適應多國市場的最大公約數，並配合電影等開始所謂多角化經營，宣傳費便由一百萬元動輒推升到七百萬元。壓縮本地製作公司的生存空間，傷害台灣流行音樂創作原本多元的活力，甚至埋下日後盜版與反盜版對抗的種子。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競爭」自然也不例外。我指出這些事實，用意並非鼓勵盲目地反對競爭，而在反對盲目地競爭。在「全球化」趨勢下大力推動競爭，又能保留體系內部的多元活力與選擇能力，這才是務實改革者真正的考驗。
（作者為中研院助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