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林義雄,他的性格使他有化繁為簡的能力,以一貫真純的信念來面對複雜問題,所有對他期待太高的人,最後都可能會失望。」一九八九年,評論家司馬文武是這麼樣形容林義雄的,十一年後,林義雄還是以他一貫不變的態度,面對複雜的政治環境。
林義雄是民進黨首位在任內贏得政權的黨主席,他選擇退居幕後,讓民進黨真正的世代交替。而對於婉謝陳水扁的邀請出任總統府資政,他則說資政應該保留給受社會肯定、但和總統沒有親密關係的清流人士去擔任才對。
以下為專訪摘要:
是人把政治搞得太複雜
問:民進黨已經達到執政的目標,您認為民進黨的下一步要如何走?過去您甚少發表您的看法,還是就任由年輕的一代去發展?大家比較好奇的是,主席表現出來都是相當內斂,似乎不輕易發表自己深層的想法?
答:沒有啊,我的想法很簡單,都講完了,我本來就覺得政治不那麼複雜,是人把它弄得太複雜了。政治工作其實很簡單,追求的目標是整個社會的真善美,大部分的人對於真善美的定義一定會有共通的部分,政治工作只要把共通部分實踐就好。我們制定一個政策,要讓人民得到某一種好處,這其實看起來很簡單,不需要任何的政治操作,如照顧老人的政策,提出這個政見應該沒有人會阻擋,但是在這個社會就變成要實現這麼簡單的理想都這麼困難。政治人物因為個人的種種考慮去反對,所以是政治人物的心太複雜,所以把政治搞成複雜。我是比較少說話,但是我應該講的理念都很清楚地表達了。
問:從您二年前開始決定出來競選,媒體跟您的關係似乎都不怎麼好,但是在總統大選後,媒體對您的態度卻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開始對您大加讚揚,是媒體有所改變?還是您有所調整?
答:沒有啊,我一直都是這樣。二十多年前我從政,那時候是黨外時代,在省議會,我就是所有媒體攻擊的對象,那時候比現在不知道厲害了幾百倍,媒體對我敵視、打擊變成一種習慣,當然我也會因為他們的打擊而反感,我反感不是因為他們打擊我,而是作為一個媒體有社會責任,不能把我做對的事情硬把它「拗」掉,不應該這樣子對付我。
我跟媒體的互動,我的責任就是把真的告訴它就好了,不操弄它,有些政治人物很會操弄媒體,放這個、弄那個消息給你,把大家搞得很複雜,媒體跟政治人物互動事實上可以很簡單,我把所想的、可以發表的告訴你,我做的要告訴你,當然有一些是我還沒有做,或是還沒有想清楚的我就不會告訴你,也不需要告訴你,因為我還在思考過程,或者還在做內部討論。
和我的互動模式很簡單
相對的,媒體也是一樣,人家是什麼樣子,你就報導什麼樣子,不能隨便加一些不一樣的,譬如說,日前有一家晚報訪問我一些立法院的情況,我就據實地講了一些意見,結果當天標題出來竟是「林義雄回批施明德」,我根本不清楚施明德講了什麼,雖然我的意見跟施所講的不一樣,但是媒體只要說我講什麼話就好了,我不清楚的事怎麼能說我回批呢?這在我看來是相當惡劣的行為,我沒有駁斥也沒有斥責,只是把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講出來而已。
二年來,我的作法就是這樣,記者喜歡所謂的內幕消息,我都不理他,我們還在討論中的事,就沒有必要寫,寫這些對社會沒有意義,我如果陪你去做這件事情,我就損害了社會,我不幫你做那個事情,一方面是我們尊重媒體,不放話來操弄媒體。最典型的例子,是上次宋楚瑜是否要選副總統的時候,宋每天都在放話,那就是操弄媒體的極端了,我們不敢、也不願意,我們也不隨便騙記者。
像我這樣做,我就覺得跟媒體來往很簡單,不需要像一些人弄一大堆花招來設計、應付媒體。二年前,剛開始記者都很討厭我,因為從我身上挖不到東西寫,但是一段時間習慣了,媒體會覺得這樣子反而更好,至少他們不會報導錯誤。假使記者報導錯誤,是被人家耍了、騙了,心裡也不會舒服,長久下來,跑民進黨的記者,都會了解我的作法,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可能更好,因為他們跑新聞不會那麼辛苦,如果有一個記者來問我問題,當我覺得需要講的話,我不會只告訴他一個人,我一定會叫所有記者都來,我不給人家獨家,獨家沒有意義,一般讀者不會 care 那個,讀者只在乎你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的評論是不是中肯,只有媒體老闆會在乎,所以我都鼓勵記者要互通消息。
長久下來,他們覺得跟我互動比較簡單,不會那麼累,不用怕從我這邊漏掉新聞,這樣的互動方式,他們剛開始都非常不習慣,他們要問事情,我沒有事情講,他們要我批評這個、批評那個,我說我不喜歡批評人家,過去的黨主席經常做時事評論,當然新聞很多,但是我們做黨務工作,要做得很久,這中間都是無聊的事情,報紙當然不會有興趣報導你每天在做些什麼,但是我們要做得很久才有一點成果可以發表,所以我們的消息會少,而我認為我們消息少是正當的,我跟記者的觀念不一樣,但是長久下來大家了解後,這是記者對我看法改變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我這個人本來就這樣子,我不容易第一次見面就讓人對我有好印象,長久下來,才會覺得我這個人值得做朋友,我不可能第一次見面就吸引人讓人家有好感,我覺得也沒有必要那樣子,大概這是個性上的問題。
因為這些原因下來,現在跟我當初剛接黨主席的時候不一樣了。
每一個人都應該將自己定位為國家的主人
問:你現在比較在意的事情是什麼,民進黨已經達成執政的目標,接下來您比較在意的事情是什麼?
答:執政不是一個目標,而是一個手段,說得抽象一點,執政的目的是在追求社會的真善美,接下來我們當然還有很多工作,怎麼樣達到真善美,就是我們可以永遠追求的目標。至於我們要努力、追求什麼?剛說的是政策落實的層次,事實上我們民進黨的理想早就有了,表現在我們黨的綱領裡,不管是政治、外交、憲政體制等等,要把這些理想一一落實,工作是做不完的,我們再做一百年也不會達到目標,但是至少我們有機會朝著這個方向走。
問:您會把自己定位在哪個位子繼續做這份工作?
答:沒有啊,我沒有定位,我一直都是這樣想,我們追求一個民主的國家,每一個人民都應該把自己定位是主人,政治工作是我的工作,即使沒有實際操作,也要看看那個官員做得對不對,作為民主國家的主人必須要有這種想法,有一些人的注意力不在這裡,但是至少他會去關心哪一個政黨、哪一個政治人物比較好,有義務去投票選一個好的政黨與政治人物。
我個人有政治方面的經驗,我在政界的關係比較多,即使我不擔任什麼職位,至少多少都有一點影響力,我當然會好好把握,我會觀察社會的各種狀況,把我所了解人民的意見告訴聽我話的政治人物。具體來說,下一任主席請我當顧問,我當然要當,而我也絕對不會只掛名,一定會好好認真地把顧問的工作做好,其他如果能夠影響,我們就會去影響,所以我定位什麼?定位為民主國家的主人,每一個人都應該這樣定位自己,尤其像你們記者,就更有機會批評,每天寫一點,比立法委員的影響力還要大,為什麼還要去競選立法委員。我不認為我不當主席、不當什麼,就對社會沒有影響、貢獻。
資政應該保留給受社會肯定但和總統沒有親密關係的人
問:阿扁總統希望您繼續留任黨主席,並聘請您當資政,為什麼兩者您都不要?
答:主席這件事情我覺得很簡單,主席是兩年一任,我競選主席時,就準備做兩年,我沒有想到兩年以後還要再選,我認為我把工作做到、做完,很自然地就交出去,不需要理由啊,我競選時要發表政見,我不選了你還要叫我提出理由,這不公平啊,我不選了,你還問我為什麼不再做,沒有這個道理,對我來說,我就是這樣,這是個人的部分。
另外,對一個黨來說,黨不能單靠個人,這主席做得好,搞不好換下一個會更,為什麼一定要他在做,有人會說,我不做黨內會亂、會競爭,我卻認為在一個民主的政黨,這樣沒有什麼不好,他們即使因選舉而吵架,這是在民主過程中必須經過的,而且我再做兩年,這種競爭的情況還是會再發生,可能我再做兩年這種情況會更嚴重也不一定,如果我再做兩年做得很好的話,你們是不是又要叫我修改黨章繼續做,這就不叫民主了。
既然是民主我們就要相信這個團體有能力解決這些困難,一個做得不壞的主席不做了,我們應該怎麼辦,如果沒有能力解決,情況變得比較差的話,我們就應該從中學習成長,所以他們那些理由說服不了我,我個人沒有那個意願,我認為我再做不一定更好,即使我不做,現在暫時可能會比較差一點,但是這是整個團體成長的機會,必須面對這樣的情況。不做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情,這不是我的責任,不能說我逃避責任。接下來怎麼樣我們大家來談,主要是因為我對民主的制度有信心,過程也許會讓人家失望,但最後會在不斷地修正過程變得很好。
至於資政方面,我個人的想法是,我認為總統府的資政在社會上有相當的清望,能力受到肯定,真正能夠給總統一些建議,或是幫他做一些事情,我跟總統是長期朋友、親密同志的關係,有些是我就可以做了,他需要的時候就會來找我做,不需要資政的職位,那個職位應該保留給在社會上真正受到肯定但跟總統沒有親密關係的人,一方面為了表示尊重,讓他有機會跟總統接觸。
事實上,很多麻煩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很簡單的。我從這樣的作法得到很多平安,年輕的時候,你這樣做,會得到許多困難、誤會及不諒解,不過年紀越大,我覺得我比較平安,我問心無愧,許多的批評對我的影響都不大了,不了解我就算了,這是他的事情,我沒有能力讓人都了解我。但是整個說起來,我不需要去做一些包裝,我反而還過得更好。
我的反核立場很清楚
問:對於您的堅持,年輕的時候,您是否曾經徬徨、懷疑過?
答:我有。我坐牢,我沒有錯,為什麼要我坐牢,我家裡不應該遭受這樣對待我的媽媽、我的孩子更沒有道理被殺,當然會有懷疑。在懷疑過程當中,我坐牢坐了好幾年,我看了很多宗教、哲學的書,讓我對自己更了解。人就是有那麼多的問題,看你要選擇怎樣讓自己過得更好,我為什麼會選擇繼續對人寬容、充滿愛心、對人好,我不知道,我覺得這樣好,是心裡有感動,為什麼感動我說不出來,我只知道我應該那樣做,我越做心裡越平安,我做得越多、越自然,心裡越自在,這是我人生這幾年來的經驗。當然,這中間還會出現從前的壞習慣來干擾、會犯錯,但都不影響我走這條路。
問:有哪些壞習慣?
答:很多啊,過去我們讀書時,告訴我們,「人不為聖賢,便為禽獸」。有人也說,人生就是從廁所裡面的迴蟲,演變到人的過程,如果你向這個方向走的話,你就是人,不然你就一直停留在蟲的階段,中間當然會有許多不好的地方,因為人不是聖賢,人本來就是禽獸、是動物,但是如果你只是停留在動物性的滿足,你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但是我已經老到可以尊重你的選擇了。
問:如何認識您夫人方素敏?
答:是經過親戚介紹,我們交往了很多年,那個年代的介紹是為了結婚,我是不知道我有什麼可以吸引她的,但是她跟我在一起,從來就沒有給我任何困擾,我們互相可能不是吸引,久了以後看來看去,就結婚了。但是老了以後,互相依賴越多,而且對她的尊敬越來越增加,我們的婚姻生活中,沒有吵過架,主要是她脾氣好,我發脾氣的時候,她就不理我,我們家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所以我覺得很幸運可以遇到她。
問:您一向是反核團體的精神領袖,環保團體日前舉行一項反核四的遊行,因為您的不出席,環保團體有些失望,還有不諒解,您如何看待?
答:我一直反核的立場很清楚,但是他們有什麼權利不諒解,過去我參加遊行他們應該感激我啊,一個活動,你邀請我,你的好意我知道了,我認為有時間就去,不去就算了,為什麼要要求人家?過去我禁食六天,講話的人有陪我禁食嗎?我苦行二十幾天,講話的人有跟我苦行嗎?跟我苦行的人大概都不會講,都相當了解我。我做事,不是為了別人去做,而是我認為有價值就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