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是廣東梅縣客家人,成長於高雄鳳山,就讀鳳山中學,畢業於國立藝專電影科。1973年投身電影工作,初任李行導演《心有千千結》場記;後擔任副導演及劇本編撰;1981年首部執導電影《就是溜溜的她》上映。導演初期以票房為目標,娛樂性質濃厚,後受台灣新電影運動影響,自《風櫃來的人》起,風格轉變,侯式風格漸漸成型。2015年以《刺客聶隱娘》榮獲坎城影展最佳導演。執導作品有《兒子的大玩偶》、《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戲夢人生》、《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海上花》、《千禧曼波》、《咖啡時光》、《紅氣球》……等18又1/3部電影長片。
備受肯定的侯孝賢電影作品,曾獲坎城影展最佳導演,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亞洲電影,金馬獎最佳導演、終身成就獎,東京影展黑澤明獎,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導演,亞太影展最佳導演,南特影展金熱氣球獎,盧卡諾影展當代電影人金豹獎等國內外影展最高榮譽。同獲頒國家文藝獎、總統文化獎文藝獎。
我的成長
可能你們都看過《童年往事》,都非常清楚。在1947年的時候,我父親到台中來做事情。他本來是廣東梅縣的教育科長,參加省運會,碰到他同學,他同學要來台中市當市長,他同學邀他來當主任祕書,我父親就試試看,就過來了。他感覺,台灣那個時候剛剛光復,有許多設施,比如有自來水,所以寫信回去,就把我們全家接過來了。我那時候四個月,被抱來的。現任台中市市長【胡志強】還幫我找到當時我父親的委任狀。從此我們一家遷來,1949年就回不去了。本來以為做一做事就要回去的,結果回不去了,回不去後就影響到我們的家庭。
這個影響比較嚴重的是我的母親。我母親以前在廣東梅縣是教小學的,她是高小畢業。那個時候的高小不像現在的小學,是程度比較高的【早期學制:初小5年,高小4年】,所以她可以教小學。她不能回去的結果就是後援全都沒有了,朋友和親戚的關係全都沒有了,所以我母親在台灣的這段時間比較鬱悶,狀態並不好。我母親的狀態又受我父親狀態的影響。我父親以前是中山大學畢業,念的是教育,去汕頭辦報紙。以前辦報紙不是像現在會有一個報館,沒有的,就是幾個人,刻鋼板,然後印,大概就是那種報紙。而且幾個人要寫一堆,所以熬夜得了肺病,後來就不能辦報了,才回到廣東梅縣,他身體一直不好。後來到了台北,開始是因為潮溼,氣管不好的人無法長期居住在台北,因為它會引起氣喘。我父親的氣喘就時常發作,我們全家就不得不移到南部,但那時候他的身體已經不好了,有肺病,心臟也不好,長期住療養院。所以他等於是兩邊跑,療養院休息好了又回家,因此我們也是經常這樣往返,母親帶了一堆小孩。基本上是那種情景。
從小你也不覺得有什麼,但是你可以感受。我的個性又是往外跑的,為什麼如此呢?因為我是4月生的,第一個星座是所謂的白羊座,星座還是有它的道理的。其實是一種逃避,不想待在家裡。後來我拍《童年往事》的時候,問我姐姐才知道,我母親的頸部有個疤,很長的一條疤痕。在以前,我們小的時候,疤不會縫得很細致,是很粗的一條,而且那時也住過療養院,那應該是自殺的痕跡。母親也跑到海邊去過,往海裡面跳,不是,是往海裡面走,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們在成長期只知道母親的脖子上有一條疤痕。那時,作為小孩子你不會去問,也沒有人會主動說給你聽,但是你心裡會有感覺,自身會有一種狀態,所以你會往外逃。這個其實就影響到後來我的電影。
他們都說我的電影結局非常悲傷,我說是蒼涼,蒼涼有一種時間和空間的感覺。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以我的個性,很熱情又跟人非常容易相處,基本上對世界的眼光不可能是這樣的。其實是我們在童年,在成長的過程裡,面對這個世界已經有了一個眼光,是逃不掉的,是不自覺的。其實那個時候已經認識世界了,只是我們還說不清楚,也沒有人告訴過我們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所以這一段時間就會先隱藏起來。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像你們一樣可以拿機拍電影的,以前是不可能的,我們只有在畢業的時候一班分成幾組,拍一個片子。我們那個時候叫影劇科,一半戲劇,一半電影,師資也缺乏。所以我們拍了一個片子,我不記得了,有軌道,有搭架,大概是這樣子,因為我是導演。然後大約2年級或是3年級的時候,排了個舞臺劇,我也是導演。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都喜歡我當導演,這可能跟我小時候在城隍廟長大有關係。就是一群人,從小就跟一群人在一起,大家很自然會有分工,有的人負責談判,有的人負責打架,有的人就會……在這些跟人的關係裡無形中就會有一種領導的才能,我想很可能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在學校也是如此。
回到剛才所說的,我們對世界的感受會影響到我們的電影。這部分是我的電影裡很晚才發現的。
投身電影圈
我在學校裡也沒像你們現在這樣的機會。我畢業之後當了8個月的推銷員,推銷電子計算機,每天要打個領帶,騎個摩托車去派名片,等一下人家就把這個名片丟地上,我也只好撿起來。但是做了8個月後有一個機會,學校老師打電話來,需要一個場記,我就去當場記了。因為我的同班同學大都去當兵了,而我是當完兵才念藝專(台灣藝術專科學校)的。不要以為我是一開始就當導演的,沒有,在那之前還有7、8年。我只當了兩部戲的場記,後來當了兩部戲的副導演後,我就變成編劇同時是副導,如此一來前前後後有7、8年時間。
在那期間,我既做編劇又是副導演,我的導演是攝影師,像陳坤厚,他要自己攝影,所以現場幾乎是由我負責:劇本、調度演員……所有的。之前還有賴成英,他也是攝影師,雖然他沒有自己攝影,但是他已經是有名的比較老的攝影師,現場指揮、調度他不習慣,而且個性上又比較內向,所以也完全是我在調度,調度完了他看,他分好鏡頭我就幫他全部都調度完。此外,劇本不論是我寫的還是別人寫的,我們都要討論,有些我還要去改。所以那7、8年……想想看,我不是一下子蹦出來的,我有一個磨練的時間。而且我不只是編劇、副導演,有時候我還兼製片。所有的酬勞什麼的,助理製片都要來問我,所有的演員調度都要來問我,所以基本上那樣的一個過程讓我有機會後來拍自己的電影。那個時期差不多有10幾部片子,每一部都很賣錢,而且很賣座。有人說你怎麼不拍一些賣座電影,他們不知道我這一階段,其實片子都很賣座,大部分是城市喜劇。
所以我說為什麼我當導演之後我的片子會變成悲劇呢?我的第1部、第2部也是喜劇,但是已經有一些悲劇的痕跡了。第一部叫《就是溜溜的她》,劇本是我用11天寫完的。本來寫的是另外一部,就是後來陳坤厚拍的《蹦蹦一串心》,那是一個鬧劇,後來鳳飛飛嫌她的角色不重,我說好,改,關在飯店裡11天把它寫完。這個片子也是大賣,賣到不行。當然那跟我沒關係,我們那時候還沒有分紅。然後第2部電影《風兒踢踏踩》雖然是喜劇,但其實已經有一種所謂的蒼涼的味道。《在那河畔青草青》,就是看了報紙,老師帶學生愛川護漁,就去找那個地方,把它變成一個故事,很快就拍完了。自那以後,從《風櫃來的人》開始我的創作就慢慢回到自己的經驗。回到自己的經驗之後,擺脫不了的就是之前講的為什麼最後電影會呈現一種蒼涼——它的來源是這樣的,就是我不自覺地看世界的角度已經存在了,這是我很晚才發現的,非常晚。
作者簡介_侯孝賢
台灣電影導演、編劇、監製,台灣新電影時期核心人物,1989年以《悲情城市》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躋身世界級導演,將台灣電影帶入國際。侯孝賢以長鏡頭的電影語言加上貼近現實生活的新寫實敘事,形成「侯式風格」。
本文摘自雙囍出版《侯孝賢談侯孝賢:給電影工作者的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