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我要3支布袋針,然後再一綑布袋線。」
要知道,大動物獸醫是需要創意的。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什麼手術都要按照教科書,但是在現場,太多是書上沒有寫的事。
子宮「掉出來」?
晚餐時間,我悠閒地在虎尾享受晚餐,突然接到一通令人腳軟的電話:「龔ㄟ,緊來!有牛子宮脫出!」我心跳頓時多震了幾拍,又是急診!
「子宮脫出」就是子宮從體內經由陰道口跑出來,又叫「子宮脫垂」,像是褲子口袋被掏出褲子外,通常發生在生產時用力過度的母牛身上,因為不斷努責10,最後把子宮擠出來,尚未收縮的巨大子宮露在外面,看起來非常嚇人。獸醫必須把子宮塞回去,然後把陰道口縫起來。
問題來了,我手邊並沒有適合的工具。子宮脫垂最後的縫合必須要穿過厚厚的陰唇,要又粗又長的特殊針,臺灣沒有賣;也需要又粗又長的縫線,才不會斷裂,臺灣也沒有賣。
在臺灣的大型動物,無論是牛或馬,數量都太少,少到無法形成完整的市場供應鏈,尤其是特殊的手術器械與醫療器材,只好經常就地取材。還好現在是網路時代,就算沒有經銷商或代理商,有時候也可以自己和國外接洽。
「阿金伯,我手邊沒有熟悉的工具啦!之前用的工具和國外訂了還沒送來,不過我可以去幫你推回去,我們來再來想辦法。」當地有一個老獸醫佐,好久以前在附近做醫療服務,年紀大些也養幾頭牛,已經沒有在出診了。掛掉阿金伯的電話後,我馬上打了通電話,向這位前輩求救。
「哎呀,很簡單啦,用布袋針就好。」對我來說,這種是來不及準備的特殊案子,但對老一輩的獸醫先進而言,當年資源缺乏,早就習慣在沒有適合的工具下工作。他們透過長年的診療經驗和醫療知識背景,再加上想像力和創意,習得並開發出許多治療動物的好方法,我覺得這是智慧。
「布袋針?有誰聽過什麼叫布袋針?」要買一個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鬼的東西,實在需要一些勇氣和傻勁。還好我對獸醫前輩信心十足,趕緊衝到五金行,更慶幸晚上9點多,這裡還沒關門。
老闆聽到我的詢問,稀鬆平常地說:「喔,第15排走到底!」真的很佩服五金百貨的店員,對於任何品項放在哪個位子都瞭若指掌。仔細一看,布袋針長度超過我的手指頭,粗細大概像是原子筆芯這麼粗。不太秀氣的外表,原本就是拿來縫補麻布袋使用的,所以相當耐操。到牧場時已經是晚上10點,阿金伯焦急地搓著手,旁邊圍著2、3位住在附近的年輕酪農。剛剛我致電請教的那位前輩也來到現場了,大概是不放心吧。
正面對決
帶著剛剛買到的布袋針以及局部麻醉藥進入畜舍,還好這隻母牛的狀況看起來不太嚴重,整大坨攤在地上的子宮是粉紅肉色,沒有因為血液循環不良造成發黑發紺,也沒有被踩踏到破裂受傷。初生小牛大約是45公斤,要承載這麼大的胎兒,母牛的子宮會擴張得相當巨大,幾乎是大型紅色垃圾袋裝滿水的樣子。
先把碩大的子宮整個抱起來,底下則用麻布袋鋪著,避免直接碰觸到不乾淨的地面,這需要附近年輕力壯的酪農一起來幫忙。接著要把子宮表面洗乾淨,必須非常輕柔仔細地用稀釋消毒水擦拭每一個部位。因為母牛剛生產完,子宮特別脆弱,禁不起人為的2次傷害,也禁不起乳牛自己踩踏所造成的傷害。子宮脫垂最怕在沒有人的半夜發生。乳牛通常在緊張和不舒服之下,會本能地踩踏,如果踏到自己的子宮導致破裂,就只能淘汰。還好這一隻母牛很幸運,我們也很幸運。牠此刻就這樣趴著,看著我幫牠處理屁股後面的事。
把子宮清洗乾淨後,接下來是大工程——把子宮推回去骨盆腔內。我先抽了一管「催產素」,在子宮上面打了幾個點,同時也在頸部的位置做肌肉注射。這是為了刺激子宮平滑肌收縮,打這支針可以讓小牛順利出來,理論上也可以讓子宮收縮進去。我沒有實際量測生產後的子宮重量,但是整坨抱在手上粗估10幾公斤,還時不時會滑掉,相當狼狽,這時候就別管什麼斯文的「醫療專業樣貌」了。
要把碩大的子宮從小小的陰道口推回去,是全天下最困難的事情之一。不僅因為子宮很滑溜,不易施力;也因為子宮很脆弱,既要溫柔又要奮力。更考驗獸醫的是,才將腫脹的子宮推進去一點點,又馬上被擠出來,這個過程會擊潰所有人的耐心和信心。就像站在海邊堆起一個一個沙堡,但又不斷地被海水沖垮。
一開始,我先用雙手一點一點地從邊緣把子宮塞入陰道口,後來發現這樣根本是在開自己玩笑。決定換一個方式,用拳頭對著子宮正中間膨大的地方,直接推入!這個方法相當有效果,整隻手臂被子宮包覆著,能感受到子宮一寸一寸地收縮進入骨盆腔,但不用多久就手臂痠麻,有一種螳臂當車的感覺。支援的年輕酪農提著麻布袋的角落,小心翼翼托著子宮。大家斗大的汗珠一滴一滴落下,這種消耗體力的工作,恐怕也是大動物獸醫師這份職業長期以來男女比例不均的原因。
阿金伯年歲已大,遇到這種事情一個人不好處理,好險在鄉村街坊鄰居都相識,願意互助合作,人情味濃得像奶一樣。半小時後,子宮順利推入骨盆腔,從外觀上看起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這時如果有外人經過,恐怕完全無法理解這幾位大男人到底在忙什麼東西。還好這頭牛配合度很高,在過程當中並沒有太脫序的情緒。
聽酪農說過一個很特別的做法,就是拿著臺灣啤酒玻璃罐的空瓶把子宮塞入。較長的瓶身延伸了手的長度,粗細適中且堅硬,是在外隨手好取得的便利工具。
除了這個功用,如果要灌食牛隻一些液體的治療藥劑。細長的玻璃啤酒瓶也是最好的用具,不易被咬破,容易抓握。聽聞以前的營養補充品較為不足,在母牛生產完會給他們喝一手玻璃瓶的臺灣啤酒。這種「液態麵包」容易取得,可以快速補充產後母牛的熱量需求。至於無法被人類察覺的疼痛和虛弱,多少也有正面的幫助吧?最近因為各種進口的乳牛營養補充品愈來愈多,也就很少聽到有酪農採用這種方式了。
布袋針怎麼用?
看到子宮終於順利推入,大家心情都舒緩了大半,現場開始有了玩笑聲。
「阿嘉,你那支細細摳,閣真有力哦!少年家,按呢不錯!」從外觀看起來,這隻母牛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異狀了,真的是很有成就感的過程。最後,為了避免這隻牛在我離開之後又把子宮擠出腹腔,這幾週要先把陰道口暫時縫合固定,縮小開口。
我笨拙地拿著布袋針,不知如何下手。按照教科書寫的方法,要穿過整個陰唇的外圍,侵入的深度和廣度都很大,且僅有特殊工具適用。還好老獸醫佐就在現場,可以指導救援。
「師傅,該怎麼用呀?我沒有用過耶⋯⋯」圍繞在附近的年輕酪農、阿金伯七嘴八舌,大概是看不下去。我問得理直氣壯,也真是不好意思。學藝不精,遇到需要用頭腦發揮創意解決的時候,學校學的似乎都不再管用了。
老獸醫佐一派輕鬆,要我戴上厚厚的布手套。
「哎呀,很簡單啦!不要想得太複雜,有力氣就行了!」直接抓起陰唇的兩側,用布袋針穿過,用簡單間斷縫合法打個結。就像小朋友太愛講話的時候,老師總會恐嚇要把嘴巴縫起來的那種方法。不過由於陰唇兩側相當厚實,用布袋針穿入要花上吃奶之力,手掌也很容易就會被針的尾端戳到受傷。
先簡單做個局部麻醉,原本還很擔心這樣的縫合會不會造成太大疼痛。但這頭牛比我想像中的要勇敢多了,沒有聽到一聲哀鳴,也沒有伸腳踢我。短短的5分鐘,弄歪了兩根布袋針後,我順利地完成任務。令人驚訝的是,這樣的縫合方式遠比書中所教的要簡單方便得多,傷口也更小。過一段時間,阿金伯就可以自行拆掉了。
現場,才是真實的
雖然終於把國外進口的專業器械備齊,但這一天以後,我仍隨身帶著2支布袋針和一綑布袋線。啤酒瓶就不帶了,怕被警察誤會。
做這一行,我不斷提醒自己,沒有最好的醫療,只有最適合當下的醫療。
過去在校園中,偶爾會聽到前輩或學長姐們分享開業術,獸醫診所有時會因為現場器具設備不足、經驗不足,或超過了營業時間等原因,進行轉診或拒絕看診。這和後來我自己進入醫療第一現場,跟著這些「土師傅」工作時的所聞所見截然不同。也因此,我一直對於傳統醫學和在地的土師傅充滿尊敬,因為醫療的本質並不是藥品的先進或設備的昂貴。而是透過有限的資源,讓生命有多一點的機會。
然而,在文憑掛帥的時代,專業人士卻普遍對這些土師傅的智慧有疑慮。在校園教育裡,愈來愈不重視常民知識(lay knowledge)的傳承,變得似乎只有「正規」的訓練才值得學習;博士與教授的頭銜,甚至是那張「獸醫執照」,才代表著社會與學術界賦予的知識正當性。其實回歸現場,能夠「解決問題」遠比「拿到學歷」重要太多了。
「現在年輕的畢業生,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他們太早拿到了一張獸醫師執照。」那天,彰化的一位酪農這樣對我說。仔細想想,還真的是令人毛骨悚然。因為擁有了學歷和執照,反而對於能力有了錯誤的認識。到底自己會什麼?也許我們不需要透過什麼文件來證明自己行不行,因為挑戰一來,自然會證明我們到底行不行。
有太多的現場技術,需要透過各種的經驗累積,在向這些前輩學習的過程當中,往往是一句話、一個指點,就解決了我好幾年的困擾。土法煉鋼的扎實歷程,與踩著科學的系統化肩膀,對我有著不一樣的體會,但更慶幸自己不是太愛死讀書,對於能夠找出解決方法的人,更是崇拜不已,感謝這些土師傅給我的醍醐灌頂。
在這個產業內,通常聽到「學術」兩個字都是較負面的;「現場」才是真實的,有血有肉有汗水。我們這些獸醫懂的實在太少,能做的也有限。且最後決定這頭動物是否復原的實際原因,通常和牠自己有關。我的師傅對我說:「當你覺得你一定對的時候,就一定是錯的了。」
提醒自己面對醫療,要謙卑再謙卑。透過不斷地學習,讓自己對得起這些生命。不懂的時候,就臉皮厚一點,這是我向土師傅學到最重要的事情。
作者簡介
龔建嘉(阿嘉)
大動物臨床獸醫師,臺北人,現居雲林。畢業於中興大學獸醫系、臺灣大學獸醫所。為鮮乳坊創辦人、社會企業的實踐者,並持續在臺灣各地的乳牛牧場巡迴出診中。
柯智元
臺北人,畢業於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英國里茲大學傳播研究所。與龔建嘉是從高中就認識的同年好友,多年後一起投入社會企業。曾擔任音樂幕後工作者,現為紀錄片導演。
本文摘自遠流出版 《大動物小獸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