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4年級,爸那些賭博的破事被發現,巨額債款無法還清,阿公拿出銀行的存款還了一大部分,我以為爸會回來賣魚,會在家當個乖兒子。爸回來了,他顧著故鄉的店,但週二、週四的8點,他會躲在自己的房間看半小時的電視。蓬萊仙山、信吉那些電視台報起中藥的價格。他還在遊戲,國小4年級的我與3年級的弟弟在樓下顧店,怎會有客人光顧?都市的店則交給16歲便想著幫爸的大姐全權處理。爸嘴上跟阿公說要去都市工作,卻每日都在家。過了2年,賭債又爆了一次,大姐將店頂掉。爸已無藉口說自己要去都市顧店...
爸的生意順風順水,國小二年級的我問他,一個月能賺多少。他說70萬。
爸的情緒在週二、週四特別波動,有時高興到分我一張藍色的千元鈔,有時安靜不說話。那時還未普及的有線電視,爸早早就裝了,並在晚上10點看著賣藥的頻道(那年賣藥總是腥羶色,後方的伴舞小姐都穿很少,我很喜歡看)。平常不會看這台的他,週二、週四一定看,裡頭的主持人說:肉豬15、吳郭魚30、鴨21……起初我還傻傻地說,吳郭魚這麼貴喔?爸就笑說,對呀我猜中了呀。幾次吳郭魚崩盤又漲起來,我跑去問阿公,阿公說,吳郭魚一公斤30元不太會變。我又跑去問爸,他才說是猜數字遊戲。
那種猜數字遊戲,一次輸贏幾十、幾百萬。
一個月賺70萬的他,還有賺嗎?
剛開始爸媽在都市開店,平日晚上偶爾會見到他們回來,假日也會帶我們兄弟去都市吃飯。但數字遊戲玩久了,平日不再回來,除非我要月考,求爸教數學,他才回來。他以為我真的不會,請了家教。他們更不回來了。
後來,數學從裝不會,變成真的不會了。我不會算月入70萬怎麼可以玩到離婚,玩到3、4家泡沫紅茶店收店。
國小四年級,爸那些賭博的破事被發現,巨額債款無法還清,阿公拿出銀行的存款還了一大部分,我以為爸會回來賣魚,會在家當個乖兒子。爸回來了,他顧著故鄉的店,但週二、週四的8點,他會躲在自己的房間看半小時的電視。蓬萊仙山、信吉那些電視台報起中藥的價格。他還在遊戲,國小4年級的我與3年級的弟弟在樓下顧店,怎會有客人光顧?都市的店則交給16歲便想著幫爸的大姐全權處理。爸嘴上跟阿公說要去都市工作,卻每日都在家。過了2年,賭債又爆了一次,大姐將店頂掉。爸已無藉口說自己要去都市顧店。
我國小6年級,爸回家幫忙賣魚,晚上顧泡沫紅茶店。我跟弟弟在8點前一定會寫好功課,7點50分,爸就會打通內線電話說自己很累,叫我下去顧店。他很累。隔年921大地震,震掉了人氣。台灣開始流行外帶手搖飲,手機、網際網路興起,人們不再需要到特定的地方社交。阿公叫爸接下魚攤,清晨批貨,又叫爸把泡沫紅茶店收一收,認真賣魚。
爸偶爾會敲我跟弟弟的房間,說他今天中了多少,偶爾拍擊地板。那時我怎沒問他賠了多少呢?他那時最常跟我說:「很累,需要人幫。」在921大地震後,住了一個月的帳篷裡說過;回家了也說。私立國中一年級的期末考後,我的數學不再好,暑假輔導的調查單上,他勾選「無須暑假輔導」,下面的理由欄位寫:幫忙家中事業。我再也沒有假日。我必須幫忙,需要分擔家庭經濟的責任,我知道。
爸每天都在家,與我們一起在阿公家吃飯。他不吃隔夜菜,只要是他特別喜歡吃的,阿嬤就會煮特別多。爸夾起吳郭魚,說有土味,他自己拿回來的白鯧,也說很腥。他吃飯不會準時,都得撥通電話叫他吃飯,「再等一下,牌還沒算好」,他說,算好便會回家吃飯。
本來只有週二、週四,台灣彩券的大樂透開賣後,變成週二、週四、週五,再後來換玩539,變成平日每天。他說他一天花1千多,他說魚攤能賺10萬。我的數學不好,以為10萬減個4、5萬還可以。以為他只會賭這樣。以為自己更認真賣魚,就能讓生活變好。
(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提供)
每個週末,我顧起魚攤的蛤、蚵、魚,攤位上的魚我只認得白鯧、肉魚、吳郭魚。我問爸,爸叫我問阿公。阿公拿起冷凍與現流的白鯧,教我看背上的藍色與鱗片上的微微虹光分辨鮮度,教我從魚鰭魚尾分辨不同品種的白鯧:魚鰭長且魚尾如剪刀的,是正鯧;體色偏灰、魚鰭短的是暗鯧;魚鰭、魚尾短短,鰭邊形狀如流蘇是斗鯧。他問我哪種好吃,我說正鯧,暗鯧與斗鯧偏軟。阿公稱讚嘴刁的我,又拿起白口與黑喉。
每個週末不去私立國中的輔導課,在魚攤上生物課。蝦不選紅頭,小卷不選紅身。春末吃海蛤,養殖蛤不選脫皮,台灣蚵不能賣綠肚。這是阿公魚攤的第一學期。沒有生來就會賣魚的人。阿公說賣魚要學,學一輩子。爸說賣魚要學,學一下子。他們都說以後不要賣魚,好好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