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從小學一直到國中,學校都會定期發放調查表讓學生填寫家庭狀況,內容包含經濟狀況、父母職業、家庭成員等等。這張表是要學生帶回去跟家長一起完成的,依稀記得我跟父母是按照表格順序一一填寫下來的,先寫上自己的名字,接著在家庭經濟能力欄位,勾選當時還不太能理解的詞彙「小康」,而父親的職業欄,我則是筆畫簡潔地寫上「工」。
我從小就被父母告誡這類家庭資訊是重要隱私,不能隨便透露給他人知道,於是我也從未去比對其他同學填寫的內容與我有何不同。對於班上同學的經濟狀況,也只以自己為基準粗略地區分,例如這位同學家裡能提供給他更多的資源,而那位同學家裡甚至沒辦法每週給他零用錢。
我對於「工」的所有印象,都不是來自與同儕比較,而是來自雙親的諄諄告誡:「不好好念書,將來就做工人」、「不念書,是要去當烏手嗎?」、「以後就跟爸爸一樣曬太陽」、「想跟爸爸一樣做工嗎?」父母在教育上給我的教誨,都是透過父親的工人身分語帶威脅,要求我和弟弟在學業上更加努力。
說自賣自誇也好,我和弟弟的成績從小就不需要父母太過擔心,儘管部分科目跛腳,好歹還是考上國立大學,最後也都取得碩士學歷。國中以後的課業內容,父母基本上已經幫不上什麼忙,我和弟弟的課業一直到高中都是交給補習班,父母只看成績單。上了大學,父母連看成績單的旨趣都變了,從過去「看女兒有沒有好好念書」,變成「看女兒遠在外縣市有沒有學壞」。
小時候父母常對我說:「不好好念書,將來就做工人」。因為聽過太多次,而且父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太過慎重,所以我將此視為理所當然,從來沒有表示反對,也不曾質疑,而我們家人之間也未曾對此有過深入討論,所以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將來做工人」這句威脅對我起了多大的作用。
由於很少接觸到父親的同事,父親於是成為小時候的我所能認知到的、形象最清晰的「工人」。每天早上,父親總是穿著佈滿洗不掉的污漬與細小破洞的牛仔布套裝,再套上看起來永遠洗不乾淨的工作靴,於七點鐘左右,騎著摩托車出門;傍晚五、六點返家時,臉上常常曬得通紅,並且帶回更多的污漬與汗味。
升上國三後,學校開始有課後輔導,當我從學校的第八節下課時,通常剛好是父親下工的時間,他會配合我的下課時間下班,直接到學校接我去補習班。
滿身汗味的父親在摩托車前座,坐在後面的我,總是有點淡淡的抗拒,雙手扶在後面的握把,不接觸前方父親的身體,盡力與他拉開距離。
我也記得,父親在工作量比較少的時候,會變得脾氣暴躁,跟母親也比較容易起衝突。我們家裡總是過得很節儉,除了一台電視、一台電腦,基本上沒有什麼娛樂性消費。
雙親的告誡加上父親這樣的職業形象,以及節儉的家庭生活,讓我從小就把「做工」這條路劃掉,而且不只是「工」,小時候跟著阿公阿媽務農的父母,就是深知務農的辛苦與不安定,才選擇從事工業,所以理所當然的,他們也把傳統士、農、工、商四大業別中的「農」,從我和弟弟的未來中剔除。也就是說,小小年紀的我,未來能展望的職業方向就已經少了一半。
我從沒跟別人說過,小時候的我之所以在父親的職業欄上,單單寫個「工」字,而不是「工人」兩個字,是為了用定義寬泛的職業稱呼,來模糊父親是「工人」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