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從臺灣帶來的牛仔褲,穿到破的不像樣,一再地縫補又補得煞有其事。每一處針縫的破口,都是在不同城市補縫的,每一個縫紉處、每一道縫線,都代表著那些城市不同的回憶。身上許多服飾,包括褲子、禦寒的外套、圍巾、手套,到手機,全是在加拿大認識的友人送的,甚至還有大同電鍋!
作者︰陳信翰
啟程前,我沒做任何計畫,唯一想到要做的事,就是先安頓好家裡,才能無後顧之憂的踏上旅程。於是我從存款裡提領五萬塊新臺幣作為旅費,接著便將銀行存摺、提款卡、所有存款全交給父親。並對父親撒了一個自認為善意的謊言,「剛好朋友的朋友在加拿大開新公司,要我過去幫忙,所以我向臺灣公司申請留職停薪一年。」天知道我講得多心虛,其實哪有這位朋友的朋友,哪有安排好的工作,哪有留職停薪,哪有安頓好的居所,什麼都沒有!只是不想徒增父親的擔心與壓力。
父親沒有露出絲毫擔心之意,只告訴我趁現在去闖闖也好。因為父親這番話,我卸下心中一直不敢鬆手的重擔!爸,請原諒我在而立之年仍然執意去完成夢想,因為人生只有一次。
整個旅程,沒有一件事是確定的,事實上也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在溫哥華短暫待了數十天,便前往宛如仙境的山林小鎮班夫(Banff)和惠斯勒(Whistler)生活,卻意外地讓我度過人生最自在的時光。更沒料到因為一趟東岸之旅,全身上下只剩兩百塊加幣,連買機票回臺灣的錢都不夠,還差點滯留。
一件從臺灣帶來的牛仔褲,穿到破的不像樣,一再地縫補又補得煞有其事。每一處針縫的破口,都是在不同城市補縫的,每一個縫紉處、每一道縫線,都代表著那些城市不同的回憶。身上許多服飾,包括褲子、禦寒的外套、圍巾、手套,到手機,全是在加拿大認識的友人送的,甚至還有大同電鍋!每件禮物都有它的故事,每樣物品都有值得紀念的典故,心裡非常溫暖。
一切都沒按照計畫走,一路上卻意外地驚喜連連。
不離不棄的亂世情緣
方爺爺 & 方太太 │ 中國
在這城市感受到的人情味異常熟悉,這是個友善的禮儀之都,在街上陌生人與陌生人微笑,親切的打招呼,只消小聊片刻就成為朋友,人與人之間卸下了心防和面具,一切都這麼自然。
話說我的第一個面試,是個慘痛的經驗。面試當天,我起了個大早,準備搭公車前往北溫哥華(North Vancouver)參加面試,距離住處大約一小時車程。搭上公車後,我坐在方太太和方爺爺的旁邊,對他們點頭微笑。我深信是這一個微笑救了我。
與兩位老人家一聊,才知道我搭錯車了! 要不是遇見方太太和方爺爺,我就錯過了第一次的面試。還好,當時我對著方太太微笑,不然她也不會與我交談。我向兩位老人家揮手謝別後,以為只是一個路人甲乙丙的小插曲,沒想到三天後又再次相遇。
當天我面試的是個兒童夏令營助理的職位。
下午一點鐘面試,我十二點半抵達。對照著地址,Nxxx路888號。抬頭一看,赫然發現有好幾棟建築共用888號!於是我打電話給溫妮。她用英文講了半天,我仍摸不著頭緒!
就這樣來回通了三通電話,找到該公司的入口時已經一點半,早到半小時莫名變成遲到半小時。負責接待面試者的溫妮擁有亞洲面孔,這國家有各國亞洲移民,說不準她是哪裡人。面試官則是一位白人女性,第一次用英文面試,回答得七零八落,有許多聽不懂的地方,溫妮則在一旁用更簡單的英文解釋給我聽。最後面試官告訴我,他們還是需要語言能無礙溝通的工作伙伴,當下真是深感挫折。
回程路上,我順道遊覽北溫地區,搭乘海上巴士回市區。坐在河岸看著這美麗卻陌生的城市,心中的挫折感只維持了幾個小時便消逝了。我知道如果要在這國度生存,接下來會有更多的困難等著我,這點挫折又算什麼。
傍晚,我收到溫妮的電郵,她寫了些鼓勵的話,大意是她覺得我英文不算太差,平常心面對,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我很感謝她的鼓勵。有趣的是,這次她用的是中文。
擦不乾的眼淚:劉醫師
三天後的傍晚,回家途中巧遇迎面而來的方太太,原來夫妻倆就住在臨近的社區。方太太說她與友人相約在購物中心,問我要不要陪她走走當作運動。看著方太太的身影和她緩慢的步伐,我想起在臺灣的奶奶,心見猶憐,便順勢攙扶起她的臂膀。
當晚我認識了方太太的友人劉醫師,她是位退休的中醫師,聽她說起當年剛移民到加拿大時,因為不懂英文,胼手胝足從清潔工做起,打拚多年才有辦法開業。華人是這麼形容加國的職場環境:「下等工作,上等薪。」許多華人對三百六十行有階級區分觀念,好比水電工在東方普遍被視為底層,但在加拿大則完全相反。加國水電工不只薪水高,而且大缺特缺,預約往往得排隊等個兩、三個月,可見其行情還真是水漲船高。
兩位老人家話題全圍繞在我身上,她們替我感到操心,擔心我「錢」途茫茫。
兩人討論著,把所有親戚、整個家族都扯進來,甚至推下海!
「我孫女前一陣子才剛到機場去工作,或許能給你介紹個位置⋯⋯」很感謝方太太好意。「沒關係的,我可以自己找⋯⋯」
劉醫師接著說:「我表妹的兒子在保險公司工作,我叫他幫你介紹。」
我英文這麼菜,拉保險桿還能勝任,怎麼拉保險?
「林某他女婿是不是在賣服飾?你給他打電話問問。」劉醫師二話不說,手機拿起來就撥號。沒人接,我鬆了口氣。「我的診所已經關了,不然你可以來當推拿師傅。」劉醫師有點惋惜的說。我沒經驗,怎麼當推拿師?還好診所已經關了。
「我認識一家中餐廳的經理,改天我去飲茶時幫你問問。」方太太對這主意甚感滿意。兩位老人家的熱情,讓我覺得好窩心。但水電工儼然成為我的第一志願!
陪著方太太走回家後,她邀我進去喝杯茶。離開前,方太太塞了幾顆橘子和幾包餅乾給我。黛博拉和沃倫說他們移民到加拿大二十幾年,從來也沒有在陌生人家裡吃過一粒米、喝過一滴水,而我來溫哥華才兩個禮拜,卻一天到晚被不認識的人邀請去家裡白吃白喝⋯⋯
聽方太太講起劉醫師的故事,原來劉醫師的先生兩年前過世了,兩年來她一直無法忘懷,所以兒子把她接過去一起住,但方太太總是擔心劉醫師想起傷心事,所以沒事就約出來走走,焦點轉移後,就不會想太多。
我感到一陣鼻酸,她的丈夫先走了一步,再也沒人陪她憶當年,雖然兒孫已滿堂,但那曾經一起熬過來的移民歲月,只有丈夫才懂得那份辛苦。
圓缺了一角,過了兩年,圓始終也沒磨成方。時間一點一滴消逝,悲慟的心傷成了莫名的遺憾,已拭去的淚痕仍濕潤著⋯⋯
亂世的愛情:方太太與方爺爺
方太太是一位退休的校長,擔任小學教師和校長的教職生涯長達三十一年之久。「慈祥和藹」這形容詞在她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方爺爺則是一位新聞記者,參加過解放軍,經歷過抗日戰爭、國共會戰、朝鮮戰爭等大大小小戰役。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在這樣的戰亂時期發酵,期間歷經了戰亂的分分合合。
那年,方爺爺與方太太訂了婚,以為就此走進幸福的家庭生活,誰也沒想到婚禮還來不及舉辦,方爺爺就被人民解放軍徵召,展開軍旅生涯,兩人被迫分離。
半年後,方爺爺終於回到家鄉,熟料旋即又被二度徵召,這一去就是好幾年,但方爺爺沒有放棄,他知道未婚妻在等著他。
在家鄉獨自守候的方太太, 根本不曉得這一等要等上多少年,才能盼得未婚夫歸來。日子一天天過
去,盼啊望著,春夏秋冬彷彿過客般,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隨著時間流逝,數百萬的人民解放軍已經打到廣東、廣西、貴州、四川和新疆等地區,方太太說,當時她每天都提心吊膽,很怕收到來自戰場上的噩耗。
幾年後,方爺爺終於返鄉,多年的等待對方太太而言都是值得的,他們總算如願完婚。「誰喜歡戰爭?打了多少年的仗,害慘多少家庭?」方太太慶幸自己是幸運的。
退休後,兩位老人家著實覺得那個年代改變人的思想太多,所以決定移居加拿大,讓我有幸遠在遙遠的國度與兩人相遇,若不是因為當初的一個微笑,我便錯過了這美而不悽、令人為之動容的亂世愛情故事。
離開溫哥華的那天早上, 兩位老人家帶我去一家茶樓吃飯,方太太還幫我打包了很多菜,平常他們吃不了這麼多,這些菜都是因為我才點的。離別時,我拍下他們的背景,直到兩人身影消失在街角,我看著相機螢幕裡的畫面,淚水忍不住在眼眶裡轉啊轉⋯⋯。
(p50圖說) 我知道兩位老人家不會使用電腦,所以我替方太太和方爺爺將合照的照片沖洗成相紙,送給兩位老人家留作紀念,但那也是我們最後一次合照⋯⋯
(p52圖說) 離開溫哥華前,我拍下方爺爺與方太太兩人年邁蹣跚的背影。
作者︰陳信翰
視覺傳達設計系畢業。大學時曾在《The China Post》及《中國時報》的時報廣告刊物刊登插畫,大四時毛遂自薦至電視台擔任兼職編劇,開始涉足電視腳本撰寫與戲劇節目企劃,之後的生活便在文字與視覺設計之間穿梭著,白天是多媒體設計師,晚上兼職當編劇,夜半咬牙創作著自己的小說。著有小說《當我們這樣相遇》、《不要走幸福,好嗎》、《日落燭光》,以及劇本《孩子王》。二○一二年,為了發掘人生的不同,激盪創作的能量,於是辭去工作,選擇出走台灣,展開一年的旅程。
出版:商周出版
書名:在世界的角落遇見自己:一張單程機票,相遇24個旅人故事,人生就是要為自己冒險一次
視覺傳達設計系畢業。大學時曾在《The China Post》及《中國時報》的時報廣告刊物刊登插畫,大四時毛遂自薦至電視台擔任兼職編劇,開始涉足電視腳本撰寫與戲劇節目企劃,之後的生活便在文字與視覺設計之間穿梭著,白天是多媒體設計師,晚上兼職當編劇,夜半咬牙創作著自己的小說。著有小說《當我們這樣相遇》、《不要走幸福,好嗎》、《日落燭光》,以及劇本《孩子王》。二○一二年,為了發掘人生的不同,激盪創作的能量,於是辭去工作,選擇出走台灣,展開一年的旅程。
出版:商周出版
書名:在世界的角落遇見自己:一張單程機票,相遇24個旅人故事,人生就是要為自己冒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