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嫩合度的蒸魚、薄勻濡潤的腸粉、嗜蟹如命的李笠翁再世都要驚呼的避風塘炒蟹齊聚一堂,所以只聽二嫂不斷喊道:「菜又點多了!」
編按:懂吃的企業家不少,但是懂得吃且能寫吃的卻不多見,華豐董事長陳恆逸則兼而能之;本周起,陳恆逸將客座風尚專欄八回,以溫情筆鋒,寫飲饌風華,寫人間風流(本欄隔周刊出)。
傳聞二哥是江湖英豪,晚近下背扭傷,不能自己一人背著球袋到北投國華打早球。瘦削臉上被春風撫過似的一團和氣,唯有印堂上、眉宇間依然擊劍任俠,從臉上冒起英挺的鼻樑上架著金絲邊老花眼鏡藏住雙目如電的眼神,從竹家莊店門前頭的桌子走過,不經意以為看到《水滸傳》裡三打祝家莊的拚命三郎石秀。二嫂富富泰泰,站立在大堂中指揮若定,一絲倔強和堅持還在,她最忌客人菜點過量,老要我減一道,說吃不完浪費。
明明是一個標準的港式海鮮餐廳,到這裡總有白板青帘沽酒的錯覺,也許是潛意識裡我老把竹家莊想成龍門客棧。
竹家莊是少數公私兩相宜,大宴小酌皆可的餐廳,過去在一江街時還二十四小時營業,現在夜裡十一點便會打烊了。竹家莊的魚蒸得好,不亞於香港當地的海鮮餐廳,年輕上館子時,偶會聽家裡長輩評論蒸魚技術,說是「再蒸個三十秒會更好、蒸過頭三十秒了」,當時我認為他們是吹牛皮,心想哪會差這麼多,後來才知道火在文武之間,功夫到家的庖師可以掌握關鍵三十秒,才值得讓一兩星斑索價七十元。
無論宴請客人或家庭聚會,我必定先要幾件點心和五小福,然後邊喝茶邊點菜。竹家莊的點心夠水準,港式的蝦餃、燒賣做得都好,又以腸粉特別動人。
做腸粉的師傅兼掌管燒臘鋪子,這位師傅動作麻利,眼神特別利害,總能注意到大堂裡的動靜。我們倆隔著鋪子的玻璃罩,不必言語他會自動做一碟炸兩和一碟齋腸粉給我。腸粉以在來米粉調成漿,置於腸粉盤中蒸熟晶瑩剔透,裹油條做炸兩,或捲成齋粉都精緻。師傅用心與否,關鍵這腸粉皮的厚薄和均勻。這廣東師傅我們無言相交十年以上,他獨獨知道我嘴刁,總給我剛蒸好的腸粉,薄、勻而濡潤,微笑地看我細品,像是他的腸粉找到久違的歸宿似的。
五小福是五小碟白灼的小菜,有韭菜花、豬舌、粉腸、小腸和魷魚。若遇韭菜當令青翠可喜,必是五者中最上品,與五七友人非要兩碟方休。這五小福蘸竹家莊自製的生辣椒醬油很開胃,也適合下酒。竹家莊的燒臘很嫵媚,但檔中乾坤仍然操控在師傅袖裡,燒臘滷汁是不傳之祕外,切叉燒、剁燒鴨、片鵝肉樣樣是學問。切好的燒臘,必定先過滷汁,方有濡潤之效。感謝老師傅抬愛,總能嘗到切割精妙的燒臘,脆甘嫩勁具備的上品。
我吃廣東菜也效法粵人先喝湯後用菜。各式湯品我都喜歡,唯獨勾芡的羹類引不起我的興致。春夏秋冬四季,竹家莊都有不一樣的煲湯,讓大家或補氣、或益中,或滋陰、或補陽,我固執不信這套,但喜愛用當令食材文火慢燉的靚湯,入口下胃的那一股問暖虛寒。
若是吃酒,不宜點大菜,炒蘿蔔糕、辣酒螺,或是椒鹽瀨尿蝦最適合。我總覺得人腦中有一個專門管喝酒的自動裝置,像電影《駭客任務》它可以控制飲酒場景的background。若是吃北方菜,喝起酒來就容易甕聲甕氣,擊磬高唱燕趙感慨悲歌;江浙席吳儂軟語,山外青山樓外樓,不易酩酊但常微醺。嶺南的菜像極嶺南之畫,中鋒、偏鋒、點劃、撇、掃、擦、滾、渲和染,在廣東菜內都依稀可見。吃港式粵菜,像身處中西合璧奇景,奇恣之外又多了些內涵。挑選得當紅酒、威士忌皆可,唯白酒不宜,這是我的偏見。
如不飲酒,湯後可以點蒸魚,七星斑已經是人間美味,老鼠斑、蘇梅就太矜貴了。把魚汁先舀出一碗用來炒蛋可是竹家莊的絕活,滑嫩的魚汁炒蛋一端出,大家必定忐忑不安,嘴饞得不能不吃,再一碗白飯拌魚汁炒蛋可就太飽了,況且還得留一點胃吃最高潮的避風塘炒蟹。
清代《肉蒲團》的作者李笠翁嗜蟹如命,買蟹錢是買命錢,蟹味是「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若李漁再世造訪竹家莊,他必定大呼「蟹乎,蟹乎,汝與吾之一生,殆相終始者乎」,其他人大概只能作壁上觀,看他一人大啖避風塘炒蟹。
我嫌麻煩,通常只取一小撮辣椒蒜蓉,再舀一小碗白粥;月移花影約重來,反正還會再來,下回再吃蟹吧。二嫂又出聲說「菜又點多了」。
竹家莊
台北市復興北路299號
02-2718-8181
陳恆逸
華豐橡膠集團董事長。其人雜學好議論,偶有管理普科文章於報章發表;長年往返台灣、大陸、日本、美國工作,對各地飲食文化典故,有獨特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