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爆發了怪病。有人叫它做奪命肺炎、有人叫它做神祕肺炎，有人叫它做超級肺炎，大多數媒體稱為非典型肺炎。字面上看，有趣的是那個「非」字，既然…非…典型肺炎，那麼這個病不就什麼都可以「是」。這個「非」，又試圖「非」去什麼﹖
似近還遠，或者說，所謂的「非」，述說的乃是「是」的部分。非卻並非，正是某種程度的擬似。
自從到香港，幾次在演講的場合提到，我一個外來人看香港，目前是一個泛政治化的社會。
總有人不解地問，怎麼會，我們這裡非政治啊，香港人，談喝茶談跑馬談賺錢，最怕政治，也最沒有興趣談政治。你們台灣，選舉這麼頻繁，才叫政治，喔，不只，你們台灣是泛政治化的地方。
抽出時間做一點回應，我就會沉靜地說，一個社會泛政治化（或者叫過度政治化）的意義，回歸到我們的傳統裡，即是讓「君臣父子」的模式繼續宰制，任由父權式（ Paternalism ）的刻板思惟瀰漫整個社會， 甘於讓它占據庶民的公共空間。這樣一個差序格局裡，總有人由上而下地貫徹意志。即使是一般大眾身邊的事，位階在「下面」的人民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
我們的台灣社會，選舉頻仍、政黨動作終年不斷。選舉亂象與政黨輪替，見到了表層而已。最有價值的卻是社會由下而上撐張開的自主空間，以及在政治演練過程裡釋放出的民間活力。無論是反核、環保，以及最近與伊美情勢相關的和平論述，甚至以女性反戰、以一間女書店為基地的社會運動，其中與權力論述展開拉鋸的動量、動員時所顯現多元的集結能量，樣樣都是市民社會（ civil society）至為可貴的根基。
捨此無他，繞過民主演練達成的「非」政治化，這個「非」，不過是一種假象。倒過來看，反而是為整個社會的泛政治化鋪設沃壤。
當然，香港的狀況有它特殊的歷史情境。一百多年的殖民化統治，權力集中在港英手裡，平民不得與聞政治。再加上殖民地後期的香港，彷彿有過避談政治盛極一時的榮景。如今在懷舊的心態下，人們誤以為香港人仍可以不從基層選舉學習民主初階，也不用熟稔權力運作的細膩道理，自然成為非政治的地方。
非政治，這個「非」似是而非。任何社會不可能避免政治。誤以為可以繞過民主的操練，省去一步一腳印的實踐工夫，各行各業所希冀的自主空間便由天而降。用我們台灣話語來講，哪有這款好康的代誌？天下竟有不必付代價的午餐？
台灣這幾年的民主實驗，固然付出了一些社會成本，重點卻是它前所未有石破天驚，竟然在一個華人社會，做出這種逆反於傳統父權的民主實驗！隔著某種時空距離去看，就會發現它瑕不掩瑜，實質的意義尤在︰透過這場實驗，翻轉上而下的父權思惟，變成下而上的民主演練，然後在各個階層形成一處處綠洲似的自主空間。當綠洲的點跨大成為面，台灣民眾普遍有了民主素養，然後，透過對政治場域的敏感以及實踐性的介入，那時候倒是二律背反，所謂的「非」政治事物才出現奢談「非」這個字的諸多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