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輝達執行長黃仁勲的管理哲學，很多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最近我訪問前輝達副總裁郭聰鈴，他因公司被輝達收購，在輝達工作三年多，與黃仁勲及高階主管有很多接觸，也有最直接的第一手觀察。此外，他任職過國內外多家IC設計公司，對跨國併購與管理有很多的經驗與深入觀察，值得在此與大家分享。
郭聰鈴為交大控工系74級，也就是1985年畢業，後來到美國Penn State University取得電腦工程碩士，在美國及台灣等多家IC設計公司都任職過，是國內IC設計業老將，也是少數擁有跨國收購經驗的專業經理人。
郭聰鈴從交大畢業後入伍擔任科技預官，在中科院上班，當時他設計的微電腦晶片，至今都還用在雄風與天弓飛彈裡面。由於家裡無法提供出國經費，因此當時他還一天兼三份工作，其中包括寫了幾本書，交由儒林出版社出版，賺出國的學費。
第一次失業經驗學到深刻教訓
在美國讀完研究所後，他到加州找工作，當時是1990、1991年最不景氣的時候，工作不好找，自己的生活費也花得差不多了，他還認真研究賭城裡面的機台，賺了一筆小錢。一個多月後，他找到一家新創的IC設計公司。
後來，他換工作到當時矽谷最強晶片組公司歐帝(Opti)，很快就升至主管。那時英特爾與Opti密切合作，英特爾開發586的Pentium晶片，至於晶片組則由Opti負責，英特爾經常派專人來Opti討論，對晶片組的規格瞭若指掌，至於Opti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雙方可以說是最強合作組合。
可是有一天，英特爾突然對外宣布，所有其他公司都不能再賣晶片組了，隔天，英特爾甚至還宣布推出自己的晶片組產品，震驚全市場。
這個消息把Opti所有主管都嚇壞了，白人CEO擔心被英特爾威脅，於是把原本準備要大量生產的PC133晶片組全部封存，不再生產。幾天後，Opti更通知裁員，而且宣布後的幾分鐘，團隊就要立即離開公司，郭聰鈴把桌上東西收成一個紙盒子，然後在警衛護送下，直接把他送到公司門口。
郭聰鈴說，這是他的第一次失業經驗，整個過程覺得很不受尊重，經歷了非常難堪的人生初體驗。不過，他也因此學到一個很深刻的教訓，讓他後來每次跌倒後又可以再爬起來。
他說，他學到的教訓是，當時Opti CEO做的這個決定，其實是錯誤的。當時Opti是全世界最領先的晶片組公司，卻一遇到挑戰就退縮，驚慌到立即把產品收掉，反觀台灣的威盛電子，只是一家很小的後起之秀，但創辦人陳文琦做了一個勇敢又正確的選擇，決定產品繼續出。
後來，Opti因為砍掉晶片組，從遙遙領先一下子變落後，至於威盛這家小公司則後來居上，擠到最領先族群。媒體都說威盛是「小蝦米對抗大鯨魚」，股價還漲到500多元，成為台股股王。
郭聰鈴說，對於這件事，他學到的教訓就是，當公司遇到這種情況，其實產品應該繼續做，因為若停止計畫，未來一點機會都沒有，但若繼續做，搞不好就有翻身機會。至於有沒有侵權？這也要以後上法院才知道，而且官司通常會拖很久，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呢！
職場生涯40年 會經歷5次裁員
被Opti裁員後的那兩天，郭聰鈴一直處於震驚之中，一個人跑到17 Miles海邊想了好幾天。後來他想通了，花了兩個禮拜時間布局，之後有一天，他就出現在矽谷另一家IC設計公司S3，而且，原本Opti的團隊，也陸續到S3報到。
郭聰鈴到S3工作，成為整合型晶片的負責主管，公司的產品線都由他一手完成。可惜好景不常，有一天，他在公司電梯內看到陳文琦，當下他就覺得不太妙，心想競爭對手的老闆在自己公司出現，一定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於是，他從過去Opti的經驗學到，與其等著被處理，不如自己主動出擊、先聲奪人。於是他就決定自己先離開，直接去找下一個工作。半年後，威盛果然併購S3，因為S3先前有取得英特爾授權，威盛是想藉此收購案，繼續與英特爾周旋下去。不過，也因為他先落跑了，所以沒有再經歷一次痛苦的裁員經驗。
講到裁員這件事，郭聰鈴說自己很有經驗，也有很多體會。他曾經在美國看過一個科技業的統計，一個人職場生涯若有40年，大約要經歷5次裁員，平均7、8年就會來一次。他後來回台灣，看到台灣中小企業平均生命周期是7年，覺得這個統計數字其實是有道理的。
有一次，郭聰鈴受邀到大學演講，他說原本很多同學是準備來睡覺的，因為大部分人都是被教授要求來捧場的。不過，他認為學生會睡覺，或許是因為很多演講人都愛講自己有多成功多厲害，但很少人願意講失敗。因此當他一講到自己的失敗經驗，很多同學都瞪大眼睛，充滿好奇，最後同學還圍著他，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都來請教他。
有一個同學就問他，他與另一位同學分在同一組做實驗，但這位同學都不做，全部丟給他做，請教郭如果是他，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郭當時回答，「你們都是電機系，看起來你的專長適合當工程師，但你的同學八成以後會當業務，以後你們合作的機會很大，說不定還會一起創業。」這個回答讓同學會心一笑，豁然開朗，覺得很有道理，因為「格局開了、路就寬了」。
揚智切割宇力電子 日後被輝達收購
後來，郭聰鈴在美國加入揚智科技，協助揚智的晶片組打入日本東芝的筆電產品。之後，他被要求調回台灣總部，他與太太討論後做出重大決定，帶著小孩一起舉家搬回台灣。但沒想到，隨後又面臨職場生涯的另一次巨變。
當時，揚智有晶片組及多媒體兩大部門，其中，晶片組事業貢獻主要營收與獲利，雖然桌上型PC賠錢，但筆電產品有獲利。可是，董事會正熱衷於當時最暢銷的書籍《基業長青》，認為公司事業部若做不到全球前三名，就應該裁撤掉。當時揚智晶片組的確沒有擠進業界前三位，董事會就決定停掉晶片組部門，只保留多媒體事業。
當時，郭聰鈴才舉家搬回台灣一年，再度面臨事業部被裁撤的命運。這次，郭聰鈴又去海邊了，他仔細想了想，決定更積極地承擔，最後也感謝好幾位業界前輩的幫忙，終於找到資金，將晶片組事業從揚智切割出去成為宇力電子，並由他擔任執行長。
宇力成功獨立後，郭聰鈴很欣慰，因為數百名團隊可以免於失業的命運。而且，宇力經營績效也很好，相較當時威盛出現虧錢，但獨立後的宇力，第二年就轉虧為盈，之後又連續獲利三年，成為日後被輝達相中的主因。
▲宇力電子經營團隊合照。
後來，宇力的母公司揚智被聯發科收購，另外輝達當時進軍手機晶片市場，也想結合宇力在系統晶片的設計能力，最後在2005年成功收購宇力。
當時郭聰鈴赴輝達美國總部，與黃仁勲及高階主管談判，他笑說，當時他是穿著皮衣去見黃仁勲的，雙方也很快就敲定這筆收購案。宇力併入輝達後，郭聰鈴於2005年至2008年間擔任輝達副總裁，協助輝達開發手機晶片。
▲郭聰鈴去輝達與黃仁勳談收購時，穿著皮衣去。
黃仁勲最重要的三個成功因子
在輝達工作期間，郭聰鈴在工作上有很多體會，對於黃仁勲也有不少深入的觀察。他說，黃仁勲一直身兼輝達的創辦人、大股東及執行長三個角色，對輝達有很深遠且難以取代的地位。他認為，「輝達就是黃仁勲，黃仁勲就是輝達，無法想像沒有黃仁勲的輝達，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在黃仁勲身邊工作幾年，見識到他最重要的三個成功因子，第一，Jensen常說，你的credit，要自己去爭取（You earn it）；第二，他把公司管理階層打散，一個人抓著大家一起跑；第三是，若失敗了，他會一直問，你學到什麼（What did you learn）?
郭聰鈴說，很難想像，輝達這麼大的公司，員工那麼多人（目前員工數近三萬人），但公司的管理層級只有五層，組織非常扁平，黃仁勲也不會與員工一對一開會，也不做一年或五年計畫。Jensen一個人拉著全公司往前跑，這種精力與幹勁令人驚訝又佩服。
他說，若要形容黃仁勲，他覺得鋼鐵人是最適合的，IC設計行業很多公司都是一代拳王，但黃仁勲即使一時失敗了，被打倒在地上了，「當新拳王還在舞台上開心慶祝時，你會發現，黃仁勲已經在角落站起來，準備再上場打一仗了。」
其實，輝達的發展歷程一直是不斷犯錯，事業表現也是起起落落。至於郭聰鈴的職場生涯，同樣是驚濤駭浪，高低起伏從未間斷。
2008年，輝達股價曾一度跌到5、6美元，後來投入數百億元開發手機晶片，但做了7年沒有成功，2014年宣布退出手機晶片市場，就立刻轉去做汽車應用。
沈寂一段時間後，2017年挖礦市場崛起，另外自動駕駛商機也升溫，輝達的業績有了明顯起色，但之後又出現下滑，直到2022年ChatGPT問世，又把輝達推向另一個AI高峰。
郭聰鈴說，黃仁勲每次跌倒，都一定會再站起來，就像有人說的，跌倒時，一定要看看地上有什麼東西可以撿起來，找機會翻身。這也是為何他經常不斷地詢問大家，「What did you learn？」就是希望員工從失敗中站起來，並在學習到教訓後，取得更大的勝利。
比較矽谷與台灣的IC設計產業，他覺得台灣公司還是有點論資排輩，當公司有一些成就後，大部分只會守成，不敢再冒險，至於矽谷公司則更敢於冒險，向困難的題目挑戰。這種差異有時候見仁見智，但在關鍵時刻仍然會發生很不一樣的結果。
台積電沒有對手 川普才是唯一敵人
此外，在國際併購談判上，郭聰鈴也有不少經驗，他說，併購能不能成功，在談判時可能就已決定大半。他常聽有人說，併購的細節不要太計較，但他認為就是要計較，對於員工的保障，工作權利義務的畫分，都要談仔細，才能確保合併後可以發揮綜效。
他也認為，代理人成本很重要，負責談判的代表，應該是是利害關係很深的人，如此才不會事不關己，談好談壞都沒差。他也提到，代理人成本一直是MBA課程中想尋求解決的問題，像英特爾執行長季辛格，他就是一位代理人，若CEO有自己的Agenda，是不是能夠幫公司做出最佳決策，那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郭聰鈴從輝達離開後，也回台擔任憶正科技總經理及晶兆創新執行長，如今則選擇退休，只擔任凌陽科技公司獨董，退休生活除了打羽毛球，同時也是獨立投資人。
郭聰鈴說，台灣半導體目前被全世界關注，在多個領域都取得全球領先地位，他認為，必須趁著還擁有優勢時，趕快建立更強大的供應鏈，只有掌握完整的供應鏈，才是在國際競爭中持續領先的關鍵。其中他認為半導體設備與材料產業，是目前台灣最缺乏且需要趕緊補強的產業鏈。
他說，荷商艾斯摩爾(ASML)過去是因為台積電的支持而茁壯，目前台積電也支持國內很多本地供應鏈，這將是建立台灣半導體產業鏈很重要的布局，應該會在未來五年至十年內看到成果。
最後，他也說，台積電現在已沒有敵人了，過去三星及英特爾都曾有威脅，但如今這兩個對手都落後很多。至於先前從台積電離開去三星的梁孟松，在三星幫忙把14奈米做起來，並搶走蘋果訂單，但現在到中芯，在美中對抗及先進製程設備禁運下，基本上中芯也已沒有競爭力。或許，可以說目前台積電已沒有敵人，可能川普才是唯一的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