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近日鴻海宣布子公司富士康釋出紫光股權,處分總金額53.8億元人民幣,震驚市場。回到2015年,當時紫光集團董事長趙偉國高調訪台,還揚言「買下台積電、合併聯發科」,不料7年過去風水輪流轉,紫光破產、反觀台積電卻挾全球半導體晶圓代工龍頭之姿,在美國、日本多處設廠。紫光究竟如何從風光一時走到如今失速下墜?下面是獲得「伯恩-上田國際記者賞」的太田泰彥的觀察...
2018年12月7日,中國最大的半導體公司紫光集團發行50億人民幣(約新台幣216億元)規模的債券,這是該公司最大筆的公司債。2020年12月10日,紫光集團宣告無法如期償還有擔保債券。同一天,子公司紫光國際也宣稱無法兌付在海外發行的4億5千萬美元債(約新台幣134億元)。約一個月前的11月16日,債權人拒絕紫光延長償還期限的請求,紫光集團確定無法履約支付本金13億人民幣(約新台幣57億元)及利息而違約。
紫光集團曾是習近平政權所宣稱,走向半導體自給自足的關鍵企業,如今卻無力償還公司債務,面臨窮途末路。深陷債務泥淖的紫光集團,隨時宣告破產都不足為奇(*2021年7月9日紫光宣布破產重組)。
紫光集團的本體是控股公司,旗下擁有眾多子公司的集團企業,包括製造記憶體的長江存儲科技(YMTC)、專注晶片設計的紫光國芯微電子、紫光展銳(UNISOC)等許多有力的企業,生產據點分布中國各地,是半導體產業的棟梁。各個子公司和政府體系基金、政府體系銀行都有密切往來,資金來源有官方也有民間,關係極為複雜。
紫光集團原本就是靠著不斷合併、收購而成長的企業。這個事業體最初是由中國工學院最高殿堂的北京清華大學所分割出來的新創事業,於1993年成立。紫光集團作為半導體企業的歷史尚淺,真正投入這個領域是在2013年收購展訊通信——當時中國第二大晶圓代工廠——之後的事。而後紫光集團的成長速度勢如破竹。2015年左右開始,先後向美國的美光科技、威騰電子、韓國的SK海力士半導體、台灣的聯發科等外國企業展開收購、出資入股的攻勢,震撼全球的半導體產業,可說是紫光集團的高峰期。
趙偉國這個經營者
我不能不聚焦介紹紫光集團的領導者—趙偉國董事長。趙偉國因為貪婪的經營風格,而有「餓虎」之稱,是中國半導體產業最重要的關鍵人物。他在2017年4月接受日本經濟新聞採訪時,展現了強烈的企圖心,表示自家的電視面板製造技術足以和日、韓比肩,並意氣軒昂地說道:「中國的半導體要追上(世界)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趙偉國於1967年出生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雙親於文化大革命前一年被送往新疆。幼年時據說過著餵養家畜、追逐羊群的生活。強烈的出人頭地志向及不服輸的強悍,與他的成長歷程有關。趙偉國從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畢業後,成立投資公司,藉由不動產投資獲得巨大利益。他將這些錢用來投資紫光集團,於2009年就任董事長。
從趙偉國身為經營者的經歷來看,可以了解他在清華大學的人脈為他的人生創造了一次又一次的轉折點。若是沒有清華大學的後援,他理應無法坐上這個校辦企業的領導人寶座。他本人雖然否認,但坊間都傳聞他與前國家主席胡錦濤的兒子胡海峰私交甚篤。胡海峰也在清華大學就讀管理學系,在紫光集團前身企業擔任要職。
在中國採訪時,我時常感受到清華大學的群體力量,比方說一家據點在深圳的無人駕駛新創企業創辦人就曾自豪地表示:「我去北京找清華大學的同學周旋一下,就能輕易募集到一億人民幣的投資資金。即便沒有企畫書,只用口頭說明也能迅速達標。日本的新創企業,應該不可能像我們這樣籌備到資金吧?」
他讓我見識到中國旺盛的新創投資內幕。這位創辦人原本是資訊工程師,雖然選擇深圳作為從商的舞台,卻頻繁地前往母校所在地北京。
紫光集團投入半導體事業後,經常配合國家策略而運作。政府於2014年設立的「國家大基金」,紫光集團理所當然地成為投資對象。紫光集團之所以能一家接一家收購中國的半導體公司,甚至把手伸向外國企業,就是因為有國家基金和銀行不惜重本融通資金的緣故。當然,中國的金融機構多數都是國營,因此紫光能夠採取幾近凶猛的併購策略,歸根究柢還是因為有政府當靠山。趙偉國在這次採訪中所顯現的自信,或許也是正與政府處於蜜月期的表徵。
失速的背後原因
紫光集團如今陷入資金困境,甚至因為違約而債務纏身,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們當然可以說,趙偉國是因為有勇無謀的投資導致自食惡果,但銀行的資金供應來源變少,或許是更主要的因素。可能在過去數年的某個時機,習近平政權改變方針,看透了對自身實力過度自信的趙偉國,無法再容許他繼續暴衝。
一般認為習近平是在2017年10月全國代表大會之後,掌握了中國共產黨內部的權力。當時會中表決通過把「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全句完整寫入中共黨章,確立毛澤東以來的習主席權威地位,習近平甚至沒有依慣例指名繼任者。在此之後,習近平的獨裁色彩日益濃厚。
中國政府對紫光態度的轉變,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說穿了,或許習近平就是要抽走趙偉國的後援,只因他與胡錦濤一家關係密切。習近平作為黨元老後代的「太子黨」代表,一般認為和胡錦濤之間的關係微妙,因為後者對共產主義青年團(共青團)具有影響力。中國共產黨內的政治角力當然不能以過度簡化的方式來理解,但可以感受到隨著習近平愈加強化他的權力基盤,政府與紫光集團的距離就愈遠。
政府的真心話
儘管母公司陷入困境,但紫光集團旗下公司如長江存儲科技——中國最大記憶體公司——等仍正常營運。乍看之下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個中緣由在於集團內的公司治理模式。
以長江存儲的情況來說,雖然隸屬紫光集團旗下,但其實是由紫光集團旗下子公司所出資的另一家子公司再出資……如此這般夾雜了6、7個不同階層的公司,而各個階層因為有政府體系或國營企業的資本加入,所以紫光集團挹注長江存儲的資本就被稀釋了。或許是因為這個關係,所以紫光集團對長江存儲的實質支配權力受到相當限制。
即使站在頂端的紫光集團破產,也不代表實際生產半導體的旗下企業會因此消失。差別只在於是由誰來取代紫光站在集團頂端。由此可以推知,應該有許多國營企業是對紫光的子公司出資,而不是直接投資紫光集團母公司。
政府一旦中斷對紫光集團的支援,資金周轉陷入困境的趙偉國勢必得被究責而卸任,他所建構的紫光集團,將如同疊疊樂積木堆成的高塔那樣崩塌瓦解。不過,負責生產的眾多子公司會留下來,中國政府只須透過注資子公司的國營企業或政府體系銀行,就能操控半導體產業。而這會不會是有人預先寫好的腳本?
這匹「餓虎」倒在地上痛苦掙扎的身影,正與風雲變色的中國半導體產業交疊。唯一不變的,是習近平政權要在國內建構強勢半導體產業的意志。紫光集團即使解散,對習近平或許也只是培育半導體產業過程中的一環罷了。
作者簡介_太田泰彥(Ota Yasuhiko)
《日本經濟新聞》編輯委員。1985年加入日經新聞。留學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後,曾派駐華盛頓、法蘭克福、新加坡,主要負責撰述貿易、外交、科技、國際金融等主題的報導。日經「春秋」專欄撰稿人,2004~2021年,擔任編輯委員兼社論撰稿人。2017年以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等主題之報導,獲得「伯恩-上田國際記者賞」。
本文摘自野人出版《半導體地緣政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