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卡薩爾斯的自傳，終於明白這位音樂家為何能對「巴哈無伴奏」有如此不同凡響的詮釋，他經歷戰爭明白苦難對眾人常懷關愛，他天生的憐憫和崇尚自由的心志，注定讓他的琴音跨越時空。
在還沒有信仰之前，巴哈無伴奏大概是我最接近神聖的經驗。
晨光灑進室內，浮塵在光線裡飄散游移，隨著大提琴每次的牽動，琴音緊緊包圍，溫暖又感動。充滿動感的音樂卻創造出獨特的靜謐，彷彿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感受到血液裡脈搏的跳動，是沉靜中的單純之美。
第一次聽巴哈無伴奏，是西班牙卡薩爾斯Pablo Casals的版本，後來也陸續聽過不同大師的作品，後來Starker 的版本成為私心最愛。一度馬友友的版本很受歡迎，當時發行專輯的唱片公司邀請世界級表演者來與馬友友一起，用巴哈無伴奏當主題創造出六部別出心裁的影片。但馬友友詮釋的方式始終讓我覺得過於炫麗。
後來有機會看到卡薩爾斯的自傳「白鳥之歌」，才明白音樂性不只來自表演者的技巧，也來自他生命的歷練，以及他對巴哈樂曲本質深刻的了解。
在卡薩爾斯的年代，聆聽音樂是貴族的權利，即便他已經是世界知名的音樂家，但他十分關心勞工階層也樂於和販夫走卒做朋友。於是，他自掏腰包成立樂團，幫助工人們成立自己的音樂協會。讓廣大的勞工朋友每年只要繳一美元的會費，就可以欣賞卡薩爾斯樂團不定期舉行的工人音樂會。
可惜當時西班牙的共和政體無法滿足多數人的期待，在佛朗哥的帶領下，開始了西班牙內戰和後來40年的獨裁。佛朗哥有來自納粹希特勒及義大利墨索里尼的軍火援助，共和政府很快的讓出政權。熱愛祖國且痛恨法西斯主義的與卡薩爾斯，雖多方奔走和尋求援助，依然擋不住暴政的局勢。
我們這一代人遠離戰爭，十分難想像戰爭的恐怖。對我來講最接近戰爭感覺的或許是前陣子高雄不幸的氣爆事件。
同為卡薩爾斯西班牙同鄉的畢卡索後來用著名的「格爾尼卡大屠殺」來紀錄1937年4月納粹空軍對西班牙格爾尼卡平民轟炸的事件，在這場大規模轟炸中造成1600人死亡。我在蘇菲亞美術館觀看此畫時，依然能感受到畫中強烈的悲憤、驚慌和對暴政無聲卻有力的控訴。
總之，卡薩爾斯在1936年離開家鄉，開始流亡的生涯，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故鄉。他先選擇定居巴黎，當時巴黎聚集一流菁英份子，當代最重要的藝術家、音樂家和文學家群聚，本該成為卡薩爾斯的慰藉。但強烈思鄉的心情，讓他決定搬到離西班牙邊境不遠，法國庇里牛斯山的小鎮「普拉德 Prades」。無法回鄉的卡薩爾斯在這裡稍解思鄉之情，一住17年。住普拉德的前幾年，卡薩爾斯成為接濟西班牙難民的重要推手，他運用自己的知名度跟世界各地求援，或舉行音樂會為難民募款。這位深受西班牙大眾愛載的音樂家，再次用他的信念和實際行動，延續和平的可能。
另一個卡薩爾斯廣為人知的故事，是在二次大戰期間，德國入侵法國後控制了法國北部。在生活與生命飽受威脅的狀況下，卡薩爾斯拒絕納粹多次利誘威脅邀請至德國演出。大戰結束後，由於當時各國政府因利益權衡依然承認佛朗哥的政權，憤怒又失望的卡薩爾斯決定用封琴來抗議，拒絕世界各地絡繹不絕的邀約，不願公開演奏，直到佛朗哥的政權結束。在那段時間裡，他雖放棄了心愛的大提琴，卻拿起指揮棒用歌劇「馬槽 El Pessebre」向全世界發出和平之聲的邀請。
讀卡薩爾斯的自傳，終於明白這位音樂家為何能對「巴哈無伴奏」有如此不同凡響的詮釋，他經歷戰爭明白苦難對眾人常懷關愛，他天生的憐憫和崇尚自由的心志，注定讓他的琴音跨越時空。
有趣的是，我看書後才知道有西班牙蕭邦之稱的鋼琴家Granados也是卡薩爾斯的好友之一。實際上，我個人喜歡Granados遠勝過蕭邦。他的音樂優美中有著淡淡哀愁卻有股堅韌的底氣，和柔美的蕭邦大異其趣。可惜這位才華洋溢的鋼琴家從美國公演後在回西班牙的途中死於船難。
我手邊一些巴哈無伴奏版本和第一張Granados的鋼琴演奏，都是在中國某城市短住二個月時買的。當時認識一家唱片行老闆是古典音樂迷，於是每個星期固定到店裡報到，纏著老闆幫忙搜尋不同版本的巴哈無伴奏。我前後造訪這城市二次，功力深厚的老闆陸續幫我找到Starker 不同時期的巴哈無伴奏錄音和一些特別的錄音。
至今，當我偶爾心情煩悶或被問題困擾時，喜歡在客廳看著陽台植物發呆，任由巴哈無伴奏的琴音流洩，心靜了就能看清自己的固執和驕傲，就能懂得放手讓煩擾隨風似去。這和平之歌，某種程度也釋放了我。
羅曼羅蘭的文選集，書中一篇評論如此說道：「音樂給我們顯示了，生命在表面的死亡下繼續奔流，一種永恆的精神在世界的廢墟中百花齊放。」
沒有什麼比這更一語道盡的了。
【參考書目】白鳥之歌：大提琴家卡薩爾斯的音樂和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