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治醫師皺著眉頭,看著面前孱弱的身體,小燕神情淡淡地看著醫師說:「能化療就化療,不能做也不用勉強,盡人事聽天命,我已經很累了,可以早點解脫,也好。」
「小燕,妳不要這樣想,我請醫師想辦法!」先生快速打斷小燕的話,轉頭向主治醫師求救:「醫師!求求你救救她……。」
能早點解脫,也好……(婚禮前二十四小時)
研究著手中的病歷,一年了,從小燕被診斷出乳癌至今,小燕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化療,一遍又一遍的檢查,然而即便挺過手術、放射線治療、化學治療。
這麼多艱辛的療程,卻仍然無法阻擋病魔的侵襲,癌細胞一路攻城掠地,侵占了骨頭、肺,還有皮膚。
現在大片腫瘤傷口已經在胸前蔓延成災,從各種生命徵象、疼痛指數看來,小燕想必處在又痛又喘的狀態。
再看看心理師所記錄的會面情況,據心理師描述他們攜手走過了很艱辛的一年。
兩人對於治療的期待也變得不一樣,受盡病痛折騰的小燕早已看淡了生死。
唯一的心願是可以順順地走,不想插管、不要電擊、不要壓胸;而先生卻仍想拼死一搏,再為小燕做點什麼。
因此,當醫師提到安寧的時候,他說:「小燕不會死,我們不需要安寧,你不用再說了!」
在前去與小燕夫妻會面的路上,我嘗試勾勒出這對態度迥異夫妻的面貌,想著小燕身上的苦痛與先生的焦慮不捨,依照先生排斥「安寧」的強度,我知道這可能會是場硬仗,可是我不知道有沒有足夠的時間。
結婚,解開現實難解的結(婚禮前二十二小時)
即使心中早有畫面,可是拉開床簾那刻,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小燕的樣子蒼白消瘦,胸前的腫瘤傷口被大片紗布包裹著,腫瘤壓迫淋巴使雙手腫脹,讓她很難穿得下一般的衣服。
身上僅掛著手術衣,包著尿布,光著兩條腿,橫臥在床邊,衣不蔽體的她半垂著眼,神情相當憔悴,背上塞著大枕頭,左右兩邊是用棉被捲成的靠墊,時不時還需要看護協助調整姿勢,幾乎整個人淹沒在棉被枕頭堆裡。
「很痛、動一下就喘、很煩躁、睡不好、我好累……。」小燕的聲音有氣無力相當微弱,而且斷斷續續。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才勉強聽清楚,我蹲在她的腳邊撫著她水腫的手背有些不忍:「妳這些天過得很辛苦吧……。」
「沒辦法了……。」小燕勉強地擠出這幾個字,便闔上眼睛,不再言語,可以感受到她深深地絕望。病床旁一片寂靜,只剩床頭氧氣機傳來咕嚕咕嚕的打氣聲。
先生引我到病房外,意外地沒有我預期中的敵意,他哽咽著問我:「真的沒有辦法可以救她了嗎?」
連日的壞消息,將眼前的中年男子背脊壓得彎了下來。
我準備好的千言萬語,此時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我試著同理先生的沮喪:「你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些……。」,看著先生眼眶有些紅了,我拍了拍先生的肩膀,感受他內心的沉重,知道某些思緒正在醞釀。
我鼓起勇氣問他:「你覺得太太最牽掛的是什麼呢?」他靜默了一會兒,用雙手抹一抹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娓娓道來他與小燕的故事。
「妳們應該都以為我們是夫妻吧!其實我們交往了十七年,沒有婚姻關係。」
原來小燕是浙江人士,二十年前因結婚來到台灣,生下兒子後,因為不堪前夫的暴力行為,便與前夫離異獨自撫養孩子,因緣際會遇上了他,兩人攜手走過十七年的歲月。
「我跟她相依為命十幾年,竟然沒辦法為她送終……,還有,我居然沒有權利撫養她的孩子……,她怎麼這麼命苦啊……。」說到這裡,先生已經痛哭失聲,嘶啞的聲音裡盡是無奈。
「過去怎麼沒有考慮結婚?」我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問。
先生一臉懊惱地回應我:「……我們兩個都經過不愉快的婚姻,又安安穩穩度過了十六年,就沒有想著要結婚了。」
這席談話不僅震驚了我的預想,更打亂了醫療團隊原本的計畫。
依原本的設想,我的任務是若小燕來不及自己簽下DNR 意願書,就要努力說服先生幫她簽署,畢竟病人本身應該對自己的生命掌握主導權,我們希望盡可能依照小燕的想法來執行。但沒想到他們倆居然不是夫妻關係,讓我有些錯愕。
重新定義兩人關係後,飛快地在腦中重新擬定策略,或許辦理結婚登記是目前最容易的方式。
如此,既可以符合醫療法規,又可以兼顧孩子的照顧。「戶政事務所可以到醫院協助登記!」我向男友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