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任何年紀都有可能會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就算已經過了童年,失去雙親,並不會因此而變得較不嚴重。若這種事情還沒被我們碰上,也是遲早的問題而已。即使大家都知道誰也躲不掉,但就如同我們自己的死亡彷彿還很遙遠一樣──其實,是根本無法想像。
父母親會死,這個事實,長久以來在我們意識中受到生命長流的屏蔽,我們拒絕知道,寧願相信他們長生不死,將永遠在我們的左右,即使早已接收到疾病或衰老所發出的警訊,我們還是會被那突如其來的死亡給嚇得目瞪口呆。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碰到兩次、要克服兩遍的這件事,過程並不相同。當第一位至親去世後,至少第二位還活著。
此刻我們的心糾結著,痛苦著,也許哀慟逾恆,久久無法平復;但等到連第二位也去世後,我們就真的成為一個「沒有家」的人了。雙親在墳墓中聚首,而我們則永遠地被隔離開來。於是,伊底帕斯將自己的眼睛挖出,而納西瑟斯開始放聲大哭。
也許婚姻和友誼這兩種關係的重要性,絲毫不亞於骨肉至親,甚至可能更令人舒適自在。儘管如此,當我們的祖父母和父母都相繼去世後,我們的背後就再也沒有靠山了,我們會覺得後面涼颼颼的,因為少掉了兩層屏障。
父母親的死,意味著我們的某一部分也將隨之而逝;人生中最初的那些篇章,自此畫下句點。那些將我們創造出來,賦與我們生命,並最先見證到我們存在的人,從此必須入土為安,而隨著他們一起埋葬的,還有我們的童年。
我們之中,有多少人,只是默默地承受著父母親的去世,而從未能道出那些隨之而湧現的、其強烈程度足以將人弄得心慌意亂或元氣大傷的各種情感?
有多少人,覺得自己被一波波、經常是無法說出口的情緒浪濤給捲走?誰敢輕易地吐露出心中那把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像一鍋彷彿摻雜了憤怒、壓抑、無盡傷悲、不真實感、反叛、悔恨和莫名解脫感的大雜燴,而我們就在其中載浮載沉?
誰能夠坦然而毫無罪惡感地說出這股由各種強烈情緒所形成的漩渦,若它們混亂得教人無以名之?而我們將一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它讓我們覺得很尷尬、困惑不安,以致沒辦法給它一個名字?
當一個人心裡其實是對已逝者滿懷憤怒、舊怨甚至恨意時,連我們也會不諒解自己吧?那接踵而來或蜂擁而至的被拋棄、掏空和撕裂的可怕感覺,那種比悲傷更為強烈的求生意志,以及因能夠存活下來而產生的喜悅和勝利感,生命和死亡詭異的共存──這些都是正常的嗎?
多少小生命的形成──也許包括我們自己在內──都要歸功於那想要用肉體歡愉來對抗死亡及喪親之苦的念頭?誰又敢承認自己曾如何瘋狂地尋歡作樂,甚至耽溺其中,放浪形骸,如飢似渴,揮霍無度?每一個人,都會以各自特殊的方式,來經歷這場情緒風暴的入侵、掠劫,而且只能自己面對。
(本文摘自《如何清空父母的家:走過喪親之痛》,寶瓶出版,莉迪亞.阜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