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說:「如果你快死了,你可有什麼心願?」你可以說:「如果生命有限,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一個冬天的星期六早上,我去病房看我前一晚開刀的一位女病人。她本來由婦科醫師幫她開卵巢囊腫切除術,但開到一半,醫師發現她有結腸癌且已轉移,於是請我去開刀房幫忙。我切除了病人長在結腸的那一大團腫瘤,然而因為癌細胞已經擴散,很多部位都有腫瘤,無法全部切除乾淨。
我進到病房,向她自我介紹。她跟我說,住院醫師已告訴她腫瘤的事,以及結腸的一部分已經切除。我說,是的。我解釋說「發生腫瘤最主要的部分」已經切除,我也描述切除的腸子有多少,也提到術後恢復的問題;但是我沒告訴她,她體內還有多少腫瘤。
接下來,我想起我面對莎拉的膽怯。我就像研究報告裡描述的醫師那樣拐彎抹角,無法對病人坦述一切。她要我再告訴她多一點腫瘤的情況。我於是解釋說,她的癌細胞不只是擴散到卵巢,淋巴結也遭到波及。我說,腫瘤太多,我無法把所有的腫瘤切除乾淨。不過,我隨即避重就輕,急忙說道:「我會請腫瘤科醫師來幫你看看。就這種情況而言,化療應該很有效果。」
病人盯著身上的毛毯,安靜的吸收這些訊息。之後,抬起頭來,問我:「我是不是快死了?」我不禁畏縮,連忙答道:「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幾天後,我再試著向她解釋。「你的病,雖然目前看來無法治癒,但是接受化療之後,病情也許可以長久控制住,」我說,我們會努力「延長你的生命」。
自從她接受化療之後,不斷到我門診接受追蹤檢查,至今已過了好幾年。她的情況很不錯。直到目前為止,癌細胞的生長都受到控制。有一次,我問她和她先生是否還記得我們最初見面時說的話。顯然,他們覺得我當時說的話很刺耳。她說:「你當時提到『延長生命』,這種話……「她在這裡打住,以免顯得苛刻。」這種話很魯莽,「她先生還是說了。」
「是的,這種話實在很殘酷,」她跟著說,然後說她那時感覺就像被我推下斷崖。
於是,我向本院安寧療護醫師蘇珊.布洛克(Susan Block)請教。她是這個領域的先驅,訓練了許多醫師和護理師,教他們協助病人及家屬處理臨終事宜。關於和病人討論臨終或末期病症的種種敏感問題,她非常有經驗。布洛克醫師告訴我:「你必須了解,和病人及家屬談話就像手術那樣複雜,需要相當的技巧。」
此外,醫師在概念上常犯一個基本錯誤。對大多數的醫師而言,有關末期疾病的討論,主要目標是了解病人想要什麼,例如他們是否想要接受化療,是否願意接受心肺復甦術,願不願意接受安寧療護等。布洛克說,醫師最常犯的錯誤,就是把焦點放在事實和選擇上。
布洛克醫師解釋說:「其實,我們最主要的任務應該是,幫助病人對抗排山倒海而來的焦慮—關於死亡的焦慮、害怕痛苦的焦慮、因為擔心所愛的人而焦慮,以及財務問題帶來的焦慮。病人擔心很多,他們的恐懼也很真切。」這些問題並不是光靠一次會談,就可全部解決。要病人接受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清楚了解醫學的極限與可能性,是個漫長的過程,不會有頓悟這種事。
布洛克醫師說,要帶臨終病人歷經這個過程,並非只有一條路可走,只是要照規則來。你坐下來跟病人好好談,不要急。你不是要和病人一起決定該採用X療法或Y療法。你要了解的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對病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如此一來,你才可以提供病人和家屬所需的資訊和建議,讓病人得以達成心願。
在這個過程中,聆聽和述說一樣重要,如果你發現多半都是自己在說,那你肯定說太多了。你要注意自己的遣詞用字。根據緩和醫療專科醫師的經驗,你最好別說:「很遺憾會變成這樣。」病人聽到這樣的話,可能會覺得你在疏遠他們。你可以說:「我希望事情能往不同的方向發展。」千萬別說:「如果你快死了,你可有什麼心願?」你可以說:「如果生命有限,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在和病人討論決定前,布洛克醫師把她想要問病人的問題,全部列在一張清單上。例如:病人是否了解自己的預後情況;病人最擔心哪些事;是否願意為了某一個目的讓步或犧牲;如果健康情況繼續惡化,希望過什麼樣的生活;以及如果自己無法做決定,誰將代替他們做決定?
了解病人真正的期望
十年前,蘇珊.布洛克醫師的父親傑克.布洛克住進舊金山一家醫院。傑克那年七十四歲,是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心理系的榮譽教授。醫師發現傑克的頸部脊髓長了一顆腫瘤。蘇珊立刻坐飛機去看父親。神經外科醫師說,即使為傑克切除頸脊髓腫瘤,他頸部以下全身癱瘓的機率仍有百分之二十,但是如果不接受此手術,四肢癱瘓的機率則為百分之一百。
手術的前一晚,父女一起在病房閒話家常,聊朋友、家人,不去想明天要面對的手術,然後蘇珊向父親道別。車行至海灣大橋,蘇珊突然想起:「天啊,我根本不知道爸爸真正的意願。」傑克之前已請女兒做他的醫療代理人,但他們只是泛泛的聊了一下,沒觸及問題核心。於是,蘇珊趕緊調頭回到醫院。
蘇珊說:「再回醫院實在尷尬。」縱使她是精於臨終討論的安寧療護醫師,面對自己的父親,一樣不知該從何說起。「我只得硬著頭皮問我爸。」她還是一一完成清單上的問題。她對父親說:「我必須了解你願意接受哪些治療,以及什麼樣的生活是你可以忍受的。」儘管心痛,她仍必須探問父親的心願。
只是她沒想到父親會給她這麼一個答案:「如果我還能吃巧克力冰淇淋,以及坐在電視前看足球賽,我就願意活下去,願意忍受一切的痛苦活下去。」蘇珊說:「我真的沒想到我父親會這麼說。他已是榮譽教授。就我有記憶以來,他不曾看過一場足球賽。吃冰淇淋、看球賽—這好像不是我父親會做的事。」但她父親說的那句話,成了她後來做決定的關鍵。
術後,他父親脊髓出血。外科醫師告訴她,為了救她父親的性命,他們必須再把她父親推回開刀房。脊髓出血幾乎已使她父親四肢癱瘓,未來恐怕必須長期或永久面對重度殘障的生活。她怎麼決定?「我只有三分鐘可做決定。我突然了解,父親自己已經做了決定。」蘇珊問外科醫師,如果她父親能活下來,是否能吃冰淇淋、以及坐在電視前看足球賽。醫師說,沒問題。因此,她決定讓父親回到開刀房。
她告訴我:「要是沒能跟我父親好好談,我的直覺反應就是讓父親走,我不要他受那麼大的苦。如果我那麼做,就完了。我會永遠責怪自己,是否太快放棄了?」然而,如果她讓父親再度接受手術,雖然可保住性命,但術後可能要面對一年辛苦的復健與失能的挑戰,她說:「讓父親受那樣的苦,我一定也會滿心愧疚。但做決定的不是我。」
她父親自己已經做了決定。在接下來的兩年,她父親慢慢恢復到能步行一小段距離的地步。他需要看護幫他洗澡、穿衣,也有吞嚥困難,不容易進食。但他的心智和過去一樣犀利,而且能夠寫字,只是比較吃力;但他還是完成了兩部著作,而且發表了十幾篇科學論文。手術後他又活了十年。最後,吞嚥困難讓他一吃東西就會因吸入食物顆粒而嗆到,結果引發肺炎,使得他經常得在醫院和復健中心之間來來去去。但他清楚交代,他不要插鼻胃管。最後他心知肚明,完全康復對他而言是個奢望。他要是等到康復再回家,那就永遠回不去了。
就在我求教於蘇珊的幾個月前,她父親決定不再奮戰,打算回家終老。蘇珊說:「我們為他安排居家安寧療護。我們設法讓他吃東西不會嗆到,盡量讓他覺得舒服一點。最後,他不再進食,也不喝水。五天後就過世了。」
需要「突破性的討論」
在我們面臨醫療關鍵時刻,都必須像蘇珊.布洛克和她父親一樣,要好好談談,比如化療沒有效果時、需要在家使用氧氣時、面對高風險手術時、肝臟衰竭日益嚴重時,或是我們無法自己穿衣服時。瑞典醫師稱這樣的對話為「突破性的討論」,也就是透過一連串的對話,來發現何時該停止為存活時間奮戰,轉而專注於病人最重視的事情上,例如:和家人相處、旅行或是好好享受巧克力冰淇淋。很少人有機會進行這樣的談話,因為每一個人都害怕面對如此敏感的話題。這樣的討論可能會引發激動的情緒,病人可能會暴怒或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處理不當,談到撕破臉,更可能影響醫師與病人之間的信任。想要處理得好,真的需要時間。
〈本文選自全書 李幸臻 整理〉
作者:
葛文德
影響歐巴馬總統醫改政策的關鍵人
《時代》百大最具影響力人物
美國波士頓布里根婦女醫院一般外科和內分泌外科醫師、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衛生政策管理學系教授、哈佛大學醫學院外科「提爾(Samuel O. Thier)講座」教授、阿里亞尼醫藥創新中心(Ariadne Labs)執行長、非營利組織Lifebox的會長(Lifebox致力於提升全球各地的外科手術安全)。
自1988年起擔任《紐約客》主筆,著有《一位外科醫師的修煉》、《開刀房裡的沉思》、《檢查表:不犯錯的祕密武器》、《凝視死亡》四本書,皆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
兩度獲頒美國國家雜誌獎,亦獲得美國醫療服務研究協會(AcademyHealth)最具影響力獎、麥克阿瑟研究獎、以及路易士.湯瑪斯科學寫作獎。
書名:凝視死亡
出版:天下文化
目錄:
合作出版序 讓老年人有尊嚴的走過生命最後旅程 黃達夫
推薦序 可憐身是眼中人 侯文詠
前 言 一位外科醫師對衰老與死亡的思索
第一章 獨立的自我
第二章 肉身解體
第三章 依賴
第四章 一個老人的生活願景
第五章 值得活的人生
第六章 放手
第七章 生死問答
第八章 勇氣
結 語 幫助病人完成更大的人生目標
資料來源
誌謝
讀後感 韓良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