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台大最有權威的神經外科名醫,全盛時期,外科界盛傳,「只要是有頭的病人,都會在他手中活下來」。但在登上醫療頂峰後,他才看見,從來都是病人在度化不願投降的醫師。走過意氣風發之後,他選擇用圓融的智慧與無微不至的體貼,讓一場醫療革命溫暖綻放。
「外科是個充斥著英雄主義的地方,神經外科更是如此!」當時的黃勝堅不只有榜首光環,還是網球場上的風雲人物。能文能武的他,在系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在他五年級時,卻遇到了瓶頸:「我這雙打網球的手,在顯微鏡下抖得很厲害。」
當時,外科手術正發展到開血管瘤的里程碑。
一條直徑最多五釐米的動脈血管,手術全程在顯微鏡下完成,難度極高,卻是手術台上一條通往「頂尖」的道路。對醫學生來說,能跟到這樣的刀,絕對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放棄通往頂尖的道路
台大醫學系榜首,卻迷失在顯微鏡下
放棄通往頂尖的道路
台大醫學系榜首,卻迷失在顯微鏡下
「黃勝堅,老師在旁邊看著,你就做啊,為什麼停下來?」在一台血管瘤的手術台上,黃勝堅突然迷失在顯微鏡下。他說:「老師,我覺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手術表現一向不錯的他,就這樣放棄了跟刀的機會。總醫師畢業典禮上,他率性地致辭:「我自認我做得不夠好,以後遇到這種手術,我就給老師開好了,老師開是救一條命,我開可能救回一個植物人。」台下的師長們全都傻眼。
「我很清楚知道,我不要為了證明自己很棒去硬撐。」他回憶。畢業時三十七歲的他,女兒都已經升上國中,他沒有時間鑽研炫技,只能趕緊畢業,做一名獨當一面的外科醫師。
那一年,台大醫院外科部開了一個外傷手術醫師的缺額,剛畢業的黃勝堅因緣際會進入台大醫院工作。「外傷手術就像叢林戰,不需要很精細的技術,但必須當機立斷、眼明手快。」更重要的是,外傷患者永遠是無預警地出現在急診,「沒事打蚊、有事打火」正是最佳寫照。
早期,急診外傷手術多半是由還沒畢業、住在醫院內的住院總醫師負責,主治醫師只管「可預期的手術」。黃勝堅以主治醫師的身分做了半年,感覺很順手,卻也開始懷疑:「如果我來做沒有做得比學弟好,那何必由我來做?」
革新觀念、蒐集數據
在他手下,病人的致死率大幅降低
在他手下,病人的致死率大幅降低
懷著這樣的疑問,黃勝堅開始往外找答案,卻發現國際上關於照顧病人的醫學理論開始改變。
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說,台灣習慣使用利尿劑讓患者把水排出,減少腦外傷患者的腦水腫狀況。問題來了,一面排水,病人要怎麼補充水分?「我們學的是盡量少給水,就不會腦水腫,三十年來都是這樣的觀念。但到了一九九五年,我卻看到國際期刊的說法是要多給!因為腦子死掉的原因就是缺血,倒推回來,若要血流源源不斷,就必須有足夠水分。」
黃勝堅每次開會一提,都像是和老師唱反調。他心想,不如自己來做一套腦部監測系統、自行蒐集數據。兩年下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發生了:「很多過去被認為會死的病人,居然都活過來了!」在他手下,病人的致死率大幅降低一半。這更讓他堅信,臨床醫學上,還有很多未知的證據待開發。
也因此,黃勝堅比起一般主治醫師花更多時間在照顧病人、觀察病人。一般主治醫師早上進開刀房,開完刀,確認病人沒有大礙就離開了,黃勝堅卻是全天候住在加護病房。「一來,我大部分的手術都是晚上來,白天沒事做,就繼續在加護病房觀察病人的術後。」夜以繼日,讓他累積過人的第一線經驗。
曾有病人家屬早上八點進加護病房探病,看到他趴在床邊嚇了一跳,值班護士在一旁說:「別把黃醫師吵醒,他從半夜就在這裡,看到早上六點才睡著呢。」拚命的程度讓家屬都說:「我兒子如果這樣死在你手上,我都甘願!」
在那段意氣風發的時期,黃勝堅經手過的嚴重頭部外傷患者,致死率降到只有一○%,對比美國或全世界的數字,平均是二○%至三○%,當時外科界有句話:「只要給黃勝堅一個有頭的人,他一定能讓他活下去。」
人稱「堅叔」的黃勝堅在病人眼中親和、沒有距離。
最會炒熱氣氛的院長
黃勝堅與人真心交陪,該握的手、該跑的攤,一樣也沒少, 與地方鄉里打成一片,連總統夫人周美青也相挺。
殘忍急救讓家屬喊停
這場手術,讓他從此轉念
這場手術,讓他從此轉念
一名因車禍造成嚴重腦部外傷的婦人被送來,黃勝堅心裡有個預感:「這病人救不活了。」但他揮去這個念頭,卯足了勁為病人急救。
「我咬牙使出全力做CPR,持續了半小時,病人的肋骨都壓斷了,只要心臟一停,立刻電擊,……病房飄散著焦味。但『救人天職』讓我不敢停下來。」
最後,卻是病人的妹妹出面喊停:「黃醫師,謝謝你,辛苦你們了,但請放手吧,我不想再讓姊姊痛苦了。」往後,這一幕不斷浮現他的腦海中……「是因為有醫師,病人才能活,還是因為有病人,醫師才能活?」他反覆自問。
○三年,SARS(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襲台,黃勝堅有一段空檔靜下來思考。他決定將減緩末期病人痛苦的安寧緩和醫療,引入重症醫學中。
台大創傷醫學部主任柯文哲回憶:「我和他都是重症醫學裡的頂尖高手,我是心肺外科,他是神經外科,工作上可以說是互相補位。別人手裡救不活的,在我們這裡都會活。直到有一天遇到『怎麼會救不回來』的狀況,才發現醫師真的沒法改變人生的春夏秋冬,頂多只能讓你在每個階段能舒服一點。很多醫師選擇逃避病人的死亡,但我和黃勝堅都選擇面對這件事。」
對黃勝堅來說,最難跨越的門檻,就是對家屬說「不會活」三個字。
「我們都習慣說『手術風險很高、這幾天狀況很差,通常這樣的死亡率非常高……』我們總是這樣繞啊繞。有一次我暗示很久,終於受不了,直接告訴家屬『阿伯就是不會活啦!』」但家屬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對啦,其實我們有心理準備,聽你這樣講,反而安心。」
詫異的黃勝堅問:「你們確定?」家屬對他說:「你剛剛說死亡率很高,那就表示還有機會,而且聽說你很厲害,所以我覺得我父親應該還有機會。但既然連你都沒辦法,我們只好放手。」誰知道,遠房親戚衝出來破口大罵:「你們醫生怎麼這樣,不給家屬一點希望!講這些風涼話,怎麼不去好好救病人?」
黃勝堅連忙道歉:「對不起,我講錯話,讓我把這句話修正一下,阿伯在我手裡一定不會活!」此外,黃勝堅更協助家屬安排第二、第三參考意見,讓家屬感受到他的誠意。
不一樣的醫師
跨過心裡的門檻,黃勝堅得到更多的感謝, 也為台灣找回遺失已久的醫病互信關係。
醫師的「有所不為」
不再凌遲病人,關照患者身段更柔軟
不再凌遲病人,關照患者身段更柔軟
他願意勞師動眾幫病人與健康家屬做腦內超音波掃描對比,用最簡單的方法解釋「看起來睡著的病人其實腦死了」;也乾脆體貼到底,把水腫的大體「恢復原貌」。從救命到顧命,任何事黃勝堅永遠可以做得更用心。有時候,家屬回報給他的感激,比他救回一條人命更熱烈,甚至連幫死者剃鬍鬚,這樣一個與醫療無關的小動作,也讓家屬感動地下跪道謝。
走在懸壺濟世的道路上,黃勝堅始終沒有放棄任何一次「救人」的機會,只是,過去致力於救「死人」的他,現在更懂得救「活人」。而他在金山地區進行的醫療革命,也為台灣的醫療點亮一線曙光。
黃勝堅
出生:1958年
現職:台大醫院金山分院院長
經歷:台大腦神經外科主治醫師
學歷:台大學士後醫學系
家庭:已婚,育有一女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