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滿半年的美國總統歐巴馬與美國《商業周刊》總編輯艾德樂在白宮進行了一場極為精采的對談。艾德樂認為,歐巴馬的回答句句精確,言之有物。
在七月二十七日於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的一次專訪中,美國總統歐巴馬回顧他入主白宮半年來的政績,也談到了他與商界領導人的關係。這關係在一開始似乎問題重重,而歐巴馬對商界顯然有很多話要說。
歐巴馬針對一些美國商業界執行長所說,認為他的政策反商的批判提出駁斥;他為增加對富人課稅的建議辯護,並且談到就職以來從經驗中所汲取的管理教訓。
在與美國《商業周刊》總編輯史蒂芬.艾德樂(Stephen J. Adler)、華府辦事處主任珍.沙希恩(Jane Sasseen)共同進行的這項議題廣泛的訪談中,歐巴馬的發言時而謹慎,但句句精確有物。他預期,去槓桿化的美國經濟,在更有生產力的醫療系統、在能源創新、在教育改革,以及在更有效率的政府帶動下,成長應該可期。
他並且說,就像商界領導人不信任政府一樣,許多美國人對商人也充滿猜忌,而他的目標就是將這股民意引導至一個建設性的方向。
以下是這次專訪內容摘要:
美國《商業周刊》問:你能告訴我們,六個月來,你學到了什麼過去你不知道的管理與領導方面的教訓?在哪些問題上,你更加得心應手?
歐巴馬總統答:我在就任之初已經了解,美國面對的議題龐雜異常,我必須組建一支我可以將各式各樣任務充分授權、成員能夠合作無間的團隊。六個月來,我再次學得這個教訓: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讓適當的人站上適當的位置,充分授權他們,讓他們創新,讓他們有創意地思考問題,要他們為成果負責,確使他們相互持續溝通、合作無間。在這方面,我想我們做得相當成功。
我一直堅持,我們一定要以最好的證據、最好的資料、最好的資訊裝備自己,我們一定要有即時資訊,不能只因它帶來不便,或因它與我們的預設假定不符而忽視資訊。我們不斷努力,務使我們以開放的胸襟面對議題。由於有周詳的評估程序,我們得以避免大錯,在作法出現狀況時得以及時調整。
自就職以來,我學得的第二件事是,你得不斷與或然率打交道。無論事關阿富汗,或涉及銀行系統,你在做成許多決定時得面對眾多選項,這些選項不保證成功,你只能評估它們的成功或然率。儘管明知手邊資訊不完整,但你得願意冒險,因為你必須做決定。
你能談一談有關商界領導人對你的說法,這說法如何影響你的決策,以及你從這些領導人身上,學到什麼你在就職之初或許不知道的事物?
在政權移交與新政府上任最初三個月期間,我們處於危機模式。在這段期間,與商界領導人的對話,絕大部分談的是金融系統是如何的脆弱,需要採取什麼穩定措施,以及我們在穩住銀行系統的過程中,應該怎麼做才不會造成打擊士氣、扼殺創意這類新問題。
這些對話,有某種非常針對性的、解決當前問題的味道。如果我打電話給波克夏(Berkshire Hathaway)執行長華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為的不是不著邊際的空談,我會請他就當前市場發表看法。如果與奇異(GE)執行長傑夫.伊梅特(Jeff Immelt)談話,內容是我們該怎麼做才能重新啟動企業借貸。
現在我們已經脫離災難迫在眉睫的困境,如何刺激長程經濟成長,開始成為我們的挑戰。這類對話的性質更形寬廣,開始涉及一些較大的策略問題。
舉個特定例子。在上一次午餐會上,我會晤了全錄、AT&T、Honeywell與可口可樂執行長。會中談到在八○年代,大家都擔心日本人會搶走我們的飯碗,許多公司於是展開一百八十度大改革,提高品質、效率,增加生產力。企業文化於是改變,企業產能因此大幅提升,終於造就九○年代的榮景。他們要指出的是,有幾個產業抗拒改革,分別是醫療、教育、能源與政府。
既然如此,後泡沫經濟的模式是什麼?我們要說的是,要促成下一輪的經濟起飛,首先必須建立基礎、支柱。我們不是在挑選誰勝、誰敗,不是在精確預測哪些公司會成功,哪些不會成功。
我們要說的,與午餐會中幾位執行長所說的,幾乎配合得天衣無縫:我們知道,由於人口老化,醫療產業必將成長,但我們能否為這個產業注入同樣產能?我們能否運用需求,促成能源經濟轉型,使能源成為帶動我們經濟成長的巨大引擎?我們能否重整教育系統,使它培養出我們需要的人才?此外,在二十一世紀的經濟,精簡而有效的政府十分重要,但我們能否提高政府效能,使它不僅能善用納稅人的錢、提供優質服務,還能重建信譽?
許多商界領導人認為你反商。有一次我出席亞斯平研究所高峰會(Aspen Institute Ideas Festival),眼見白宮經濟顧問委員會委員奧斯坦.古斯畢(Austan Goolsbee)的發言引起全場一片譁然,令我震驚不已。當時在場者多為年紀較長、富有、思想也頗進步的人士,他們原本傾向於支持你,但你推動的那些案子,如企業稅、個人稅等等,似乎在在令他們不快。對這些人,你想說些什麼嗎?
我們看一下紀錄吧。我已上任六個月。直到目前為止,我惟一的稅務政策就是為九五%的工人減稅,至今我還沒有簽署任何一項增稅法案。至於我們已經訂定的政策,更是都以協助商界為目的。那些認為我們反商的人,似乎忘了一件事:不過是在三、四個月以前,我們才不惜付出極大政治成本,協助他們跳出火坑。
而且這些人至今仍然享有各式各樣支撐業務的政府保證,至少如果他們置身金融業,情況正是如此。因此,聽到有人說我們反商,要我不起疑很難。
但你知道有人這麼認定。
在AIG事件鬧得舉國沸騰時,對那些在獲得納稅人巨額紓困款的同時,卻以紅利自肥的商人,我用了相當嚴厲的字眼。如果我知道有人說我反商,我想,說我反商的應該就是這些人了。
我到今天仍然相信,如果你釀成一場巨禍,造成約十萬億美元的蒸發,你或許應該稍事自我反省,還應該改變你的業務目標。但這不是反商,這是常識。當我見到華爾街沒有痛定思痛,我知道華爾街不僅已經忘了不久前的教訓,還將美國經濟推向更大的風險。
迫於情勢,我們不得不以非常手段施援,冒的道德風險也因此較過去更大。這讓我很擔心:金融業者現在可以告訴自己,「我們可以繼續胡亂冒險,付給我們自己非常高的薪酬或紅利,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大得不可能失敗。」我認為,對經濟與商界而言,這現象都很危險。
第二個例子涉及通用汽車與克萊斯勒。有人認為,在這次事件中,我們對債券持有人不夠友善。我要再次指出,要不是因為我們對金融系統採取了非常干預,這些多屬避險基金的債券持有人很可能喪盡一切。如果政府干預行動對他們有好處,他們沒有問題。但一旦我們說,為保障通用與克萊斯勒的生存,每個人都得做一些犧牲,都得做一些如何均攤痛苦的決定,他們就有話說了:「合約就是合約,你們不能這麼干預。這麼做是政府攪局。」對於我們不得不採取的一些非常行動,商界有一種選擇性的認知。
最後一點與稅有關。我過去說的,與我現在說的並無不同。我認為,在柯林頓主政期間的九○年代,我們在稅務系統累進問題上,大體上達成適當平衡。現在,我們面對一種無以為繼、必須設法打住的結構性赤字。我們有巨額需求。就生產力成長而言,尖端一%(的納稅人)占有率愈來愈大。我們只是在恢復一些類似的平衡,根本談不上激進。如果有任何其他證據,證明我們作法過激,我樂意洗耳恭聽。我的感覺是,令所以有人說我們的政策過激,主要原因是人們對民主黨總統的成見與指望,而不是我們採取的特定行動。
有關(你反商的)說法的一個出處,是跨國稅務與各項海外收益稅務法案的有關討論。許多人表示,他們擔心的一件事是,你用的人,如你先前所說,是非常、非常優秀而強悍的資深之士,但他們有許多出身學界,或是律師。沒有一個人⋯⋯
他們不懂商業,他們從沒有做過薪酬管理等等。
正是。他們還說,稅務議題所以讓人這麼擔心,理由之一是,你的幕僚中,能充分了解稅務對競爭影響的人過少。你能談談這件事嗎?
這是一種逐步發展的過程。如何對跨國公司課稅是非常複雜的議題,完全公平的結構幾乎不存在。無論任何一刻,你只需將一切凍結就會發現,比起在海外創造就業的公司,一家公司為了在美國創造就業機會,必須付出多很多的稅。這自然讓我們感到不公平,對我們的經濟當然也沒有好處。但如果採用另一種方式,許多公司會說,「如果你改變現有稅務結構,我們不如乾脆將總部搬到海外,再也不在這裡創造任何就業機會。」
我想,跨國稅務政策的訂定沒有十全十美之道。也因此,我們只是設法達成一些平衡,一方面鼓勵商人在國內投資,一方面不致淪為重商主義或保護主義而已。其他國家也在這麼做。
我們現在面對的部分挑戰是,在六○與七○年代,美國國勢如日中天,競爭對手望塵莫及,無論是貿易政策或規範跨國業者的政策,我們甚至不必考慮其他國家的作法。
這一切都變了,我們現在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全球經濟。我們必須更新一大堆規則,稅務政策是其一。我希望降低企業稅率,我希望減少漏洞,我們在過程中才不會損失稅收。我也必須考慮跨國公司與小企業之間的關係。亞斯平研究所的那些人,對跨國企業稅務改革的遠景可能極為不滿。但另一方面,許多本地業者必須承受三五%的稅負,而一些列名《財星(Fortune)》雜誌百大排行的公司,卻享有一二%的稅率,也是我必須考慮的問題。
我希望與商界建立一種健康的辯論關係,透過這種關係,尋求穩定而持之久遠的政策,訂定公平的遊戲規則,使公司能公平競爭、欣欣向榮。在我們的政府中,你不會見到指揮管控、由上而下、層層節制的官僚規範,因為這麼做會拖累商業。這不是我們的模式,不是我們對這類問題的看法,我們不會這麼做。
有人說,你一次想做太多事,結果可能因此什麼都做不好。對這些人,你想說什麼嗎?
管理理論說,你應該了解你的核心業務是什麼,然後全力以赴,不要為其他事分心,這話有道理。但問題是,我們往往沒有選擇待辦事項的機會。有時,待辦事項交到我們手上,我們非做不可。我希望減少工作項目嗎?當然希望。我希望多花一些時間、逐一完成各項行動計畫,完成一項之後再展開另一項嗎?當然希望。談到復甦,鑑於我們經歷的這場危機,以及我們現在面對的這些問題,我必須在同一時間投入好幾項工作。這是不得以,不是說我有什麼意識型態方面的欲望,一定得讓自己不眠不休、得讓部屬忙得喘不過氣才高興。
在華府,一切似乎總是在變,似乎沒有什麼是真正一勞永逸的。你有沒有完成什麼讓你興奮擊掌、讓你說「我終於做到了這件事,可以將它從待辦事項清單中刪除了」的事?
如果我說出我完成了什麼,那會讓我擔心,因為好事不能說,說了就會走霉運。我得敲敲木頭,求求好運才行。
那就敲敲木頭吧,你想說什麼?
我認為,在穩定金融系統的工作上,我們的表現確實可圈可點。我想,一般人不會知道我們當時與整個系統崩潰的差距究竟有多近,不會知道系統一旦崩潰,我們的處境會比現在更加惡劣到什麼程度。
當然,對那些失業的人、對那些關門停業的小企業,這些話不能告慰他們。但有鑑於當時那種必須迅速反應的燃眉之急,以及充滿變數與凶險的情勢,回顧起來,我們的成就非常不凡。